“究竟,生命是什麼?”老姐若有所思地問我。
“是菠菜。”我沒精打埰地回答。
“菠菜?”
“我是叫你加點菠菜,水都快燒幹了,再放點鱔片,哎!放這邊,我嘴裡快起泡啦,不能再吃辣了。”
“小姐,請加點水,”老姐從煙盒裡抽出一根香煙,一邊左右找尋,一邊問我,“要來一根嗎?你有沒有帶ZIPPO?”
我在身上摸索了半天,也沒找到打火機,於是說:“我不抽,老姐你知道的,我一年只允許自己抽七根煙,上半年已經抽了五根了,再不省著,下半年可沒的抽了。哎!你可以用煤氣灶點煙嘛,喏!就在火鍋下麵,火大著呢,一點就著。”
“煩死了,不抽了,喂!你最近好像很閑哎,一叫你你就出來了,以前老姐怎麼叫你你都死活不肯出來呢。”
“最近寫不出東西嘛!再說這陣子鬧非典,我正好出來透透空氣嘛。”
“老姐沒聽錯吧?你腦子燒壞啦,非典期間,人人都在家裡躲著避不出門,你居然說出來透透空氣?你不怕死啊?”
“我怕死得很?。可是我信命,命該我死,我逃不掉;命不該我死,我也死不了。”
“胡說,對了,去年你不是跟我說今年要去神農架找那個什麼傳說中的野人的嗎?”
“再說吧,我突然有點不想去了,即便找到了又怎樣?能證明什麼?是證明自己偉大呢還是證明人類有了新發現呢?那個野人據說有兩米多高呢,我是不會一個人孤身冒險的,得找到幾個志同道合的幫手,再行計畫不遲。老姐,你的物流公司最近生意如何?”
“儘管受非典影響,”老姐喝了口烏骨雞湯,說,“你別跟別人說哦,非但沒虧,反而有賺。你要是有興趣,就過來幫老姐打理城北的分店吧?”
“我才不去。以後如果我錢多了,自己也會開一家物流公司,名字都想好了,叫中原鏢局。”
“你武俠小說寫多了吧?中原鏢局?有意思。哦!那你豈不是要跟老姐搶飯碗嗎?”
“老姐說哪裡話了,你不記得大富翁4中孫小美的至理名言嗎?”
“呵哈,是不是那句‘你的就是我的,我的還是我的’?”
“對啊,老姐,最近你好像也很閑嘛?”
“是啊,簡直閑得不得了呢。這個禮拜老姐天天都要騷擾你啦,你可得有心理準備哦。”
“只要你別叫我陪你逛內衣店,其他什麼都好說。”
“嗯!找人打麻將?”
“不玩!最近打牌我老當相公,還經常詐胡,堅決不玩。”
“哦!漠然,你怕鬼麼?”
“那還用說,當然怕了。”
“那你……怕魂麼?”
“鬼不就是魂麼?”
“鬼就是鬼,魂就是魂哦。”老姐駁斥我說:“鬼,迷信的人指死去的魂靈;魂,迷信的人指附在人體上主宰人的、又可脫離人體獨立的精神。不一樣的哦。”
“哇!老姐你是鬼魂系畢業的啊?”
“快回答我,你怕魂麼?”
“怕啊,連鬼都怕,哪能不怕魂呢?”
“那你還寫恐怖小說?”
“自己嚇唬自己嘛。”
“我看你病得不輕呢。”
“老姐,那幾個姑娘已經在用催促的眼神盯著我們了,你看吃得也差不多了,買單閃人吧,別再拖延人家打烊下班的時間了。”
“哼!顧客就是上帝,我們來消費是掏錢的,愛吃多久就吃多久。”
“人家農村女孩來城裡打工不容易啊,人家第二天還要上班呢,走啦。”
“小姐,結帳。”老姐用餐巾紙抹去唇漬,又從包裡取出粉色口紅輕輕在下唇搽了幾個來回。
走出大門後,我對老姐說:“左頰的閃粉有些過量了。”
“我突然想吃康師傅鮮蝦魚板面了,走,去蘇果買點吃的,再回來開車吧。”
“老姐,吃了一個晚上,你還沒吃夠啊。你的肚子是冰箱做的啊,到底能裝多少東西啊。”
“閉嘴!什麼時候輪到你來數落老姐了?”
“老姐,我困了,我要回家睡覺。”
“睡覺?你做夢吧,今晚不許睡覺,還沒陪老姐去中山陵兜風呢,就想跑?”
“兜風?老姐,你不如殺了我吧。昨天四點才睡,今天七點就被你逼起來了。唉!苦命啊!嚴重缺覺啊!”
“老姐醜話說在前頭,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上回你不是跟我說中山陵有鬼嗎?正好,老姐想去瞧瞧鬼到底長什麼樣呢?”
“我什麼時候跟你說過中山陵有鬼啊?”
“你忘記蛋吃多了吧?前年東大兩個大學生包了個三陪女去中山陵鬼混,做完事後沒錢付帳,居然持刀把那個三陪女給殺了,自此那個三陪女的亡魂時常在晚間飄蕩在靈穀寺到紫霞湖之間,長年不散呢。”
“老姐,拜託,你別逮到黃牛就是馬好不好?這件事是真的沒錯,兩個大學生白白葬送了大好前程,父母白養他倆了。但至於三陪女的亡魂麼,我也是聽幾個計程車司機吃龍蝦時胡亂吹出來的。”
我是拗不過老姐的,既然她執意要去中山陵,我也只有勉強應諾,而對於我,實在是徒增疲勞而已。況且還有一點,老姐是個愛濃妝豔抹的女人,每每在陰暗處,我都不敢直視她的面容,因為在那個時候,她的模樣總與我想像中的鬼,相當接近了。
老姐快奔三十的人了,事業上應算有小成了吧,只是於感情方面屢屢受挫,我估計三十五歲前她大概不會有結婚嫁人的打算。老姐脾氣很怪,簡直比我還要孤僻,而且是喜怒無常,往往會心血來潮出一些奇異的思想,但並不找人傾訴,只是默默地用磁帶即時錄下她那些破天荒炸地球的IDEAS,然後再另擇日子用火將磁帶燒掉,燒掉那些離奇的內心獨白。
如果說老姐是個孤獨的人,那又不儘然。老姐很會關心人,狐朋狗友極多,倘若她耐不住寂寞,完全可以每個晚上都象過節一樣邀上一群人瘋狂耍鬧。但老姐似乎又與她的那些狐朋狗友保持著鮮明的距離,她會邀請她們,可是不會接受她們的邀請;她會幫助她們,可是不會接受她們的幫助。
老姐開起車來特瘋狂,像要趕場子似的。坐老姐的車,真有一種飄的感覺。
我悠閒地躺在車內,幾乎快睡著了,頭有點暈,可老姐的車更暈,我驚訝自己居然能在迷糊中不忘叮囑老姐千萬別把車開到山溝裡去,可老姐越開越不象話,以致我已無法悠眠了,於是終於擠開雙眼,抱怨說:“老姐,你發神經啊!我頸子都快被你振斷了。”
老姐卻驚悚地道:“漠然,後面有車追我們,是鬼車嗎?”
我不經意地往倒車鏡乜了一眼,什麼也沒看見,回頭望去,也是目中無物。於是我略有些喝令的口吻說:“停車。哪裡有鬼?”
老姐極不情願地將車靠邊停住,松了口氣說:“嚇死我了,剛才的確有車在後面跟著我們呢。”
我大聲嚷道:“就算真有車跟著又怎樣?這路又不是你家我家的,難道不許別人走麼?你這麼怕,還說見什麼鬼?見鬼去吧!”
這時,我忽然聽見一聲男人的慘叫,好像從右車燈後傳來,持續了足足有十秒鐘,老姐有些害怕了。
“你呆在車上,關緊車窗,我下去看看,一會兒就來,任何人敲門,你都別開。”
我正要開門下車,老姐忽地一把攔住我道:“我們還是趕緊離開吧,我有一種不祥的預感。”
我笑了笑,掙開老姐緊握不放的右手,說:“你要是一個人害怕,就和我一起出來。”
老姐死命地搖頭。
我仔細地關嚴車門,老姐擔心又企盼地封上車窗。外面一片漆黑,伸手不見五指,可氣的老姐,竟把車燈全熄了,只聞松濤陣陣,山雀啾啾。我沿著山道,一步一步地往那個男人呼叫的方位挪動。
我一邊走一邊在回味著老姐之前對我說的話,她說鬼就是鬼魂就是魂,而我以前,一直是把鬼與魂當作同一概念來處理的。
突然,我探在岩壁上的左手摸到了一樣古怪的東西,儘管我立即把手縮了回來,但心跳還是立刻翻倍地加速了。
我摸到了一根骨頭,很長很粗的骨頭,斜斜地插在岩壁裡,摸上去又粘又滑,我立刻聞了聞自己的左手,還好,沒有血腥味,但卻有一種極其刺鼻的酸臭味。
幾下緊張過後,倒讓我的神智略微清醒了,我用力拔開骨頭,使勁將之拋下道旁的山林,正要往前邁步,手機忽然響了,突然的鈴聲將我嚇個半死。
是老姐打來的,她先問了我的平安然後向我報了平安,我埋怨她為什麼不發短消息,老姐說她的手指已經抖得不行了,叫我快點回車上來。
我不理會,關了手機,繼續往前摸黑探索。憑直覺吧,我確定了一個角落,彎下腰,半跪在地上,雙手在草叢裡胡亂摸著。
我撿到了一隻男式皮鞋,大約四十二碼,鞋墊上還殘留著輕微的熱度,看來准是剛才發出慘叫的那個人的鞋子。
我跪在地上靜靜思索了片刻,貓著身子貼耳往山林深處聽去,除了泉水潺潺,並無其他雜聲,於是站起身,準備往原路返回。
但我的後頸立刻被一根竹竿緊緊抵住了,沒有人和我說話,我也感覺不出有什麼人正控制著這根竹竿,我舉起手,思量對策,就在這時,一輛尼桑從右面緩緩駛來,借著燈光,我順手將頸後的竹竿抄起,哇天!這根竹竿有四尺多長,不知從哪落下來的,至於為何會僵在我的後勁半天,我更加沒有答案了。
車前輪從我身邊掠過時,我看見了副駕上的一個女孩,本來完全應該看不見她的,可是她的兩隻眼睛實在太紅了,紅得就像兩顆火球,她的唇,泛著陰慘的藍光。
我正發愣,車後輪差點要壓過我的雙腳,好在輪胎先碾過了我手中的竹竿,才得以讓我有反應時間縮開雙足,此時尼桑已在我面前揚長而去,我分明聽見了那個女孩尖細的陰笑聲。
不好,老姐就在前面,我突然反應過來,於是拼命地往回奔跑,直到跑到老姐車前,我已滿身是汗。
我取鑰匙打開車門,脫掉外衣,關緊車門,開燈找尋老姐,可是老姐卻不見了。
我猛一回頭,看見老姐“哇”地一聲向我撲來,著實差點把我嚇暈過去。
幾分鐘後,我完全鎮定下來,問老姐有沒有看見一輛尼桑從她面前駛過,老姐發誓她連泥巴都沒看見,但這時老姐突然尖叫了起來,因為我的左手忽然全變白了,跟粉筆一樣白……
老姐受到了極度驚嚇,她賭咒以後再也不會晚上到這裡來兜風了。而我那突然變白的左手,第二天清晨用肥皂全洗乾淨了。
下午,老姐突然病了,一量體溫,三十八度二,我建議老姐上醫院檢查一下,要是感染非典,那可耽誤不得。
找了最近的一家醫院,來到發熱門診部,我們不緊張,醫生護士卻一個個如臨大敵似的,間隔輪流量著老姐的體溫,連我也不放過,然後是左一個片子右一個片子拍得沒完沒了,老姐向醫生抱怨X光太傷身體,一再堅持她只是普通的感冒發燒,不必大驚小怪,醫生哪裡肯聽呢?
一直折騰到傍晚,醫生給老姐開了一大堆污七八糟只能是浪費銀子的藥,還堅持要老姐掛完兩瓶水後再離開醫院,幸好不是前兩天,老姐要是早兩天生病,只怕我和老姐都得被醫院強行扣下進行隔離觀察了。
大約掛了半小時的水,老姐的一撥狐朋狗友全體殺到,十幾種濃鬱的香水味彌散在病房裡,我的鼻粘膜快受不了了,跟老姐推託有事,我先開溜了。
醫院離二萬家很近,想來我已有半年沒會晤過我這個發小了。自己常把情義二字掛在嘴邊,對待朋友卻又如是冷淡,猛一省悟,實在是又慚又羞。
於是大步流星地跑到二萬家門口,按了兩聲門鈴,門開了,伸出一個女孩子的頭和一隻沾滿肥皂沫的手。
是菊,二萬的現任女友,不對,應該說是半年前二萬的現任女友,既然菊至今還幸運地呆在二萬家裡,看來二萬是動了真情了。
“他不在家,不知道死哪裡去了。”菊說。
我聳了聳肩,說:“那我改天再來,再見。”
“哎!你進來坐會兒再走行嗎?我有件事要問你。”
我正在猶豫,手機忽然響了,老姐發了條短消息過來,罵我沒人性。
菊還守在門口待我進來,我見她滿是期待之意,定是有什麼重要的事情問我,不忍拂她盛意,只得脫鞋進了房間。
菊把手洗淨,給我泡了一杯半濃不濃的龍井,然後一邊將幾件衣服用清水過洗,一邊問我:“還沒吃飯吧,家裡沒什麼菜,過完衣服,我再燒點豬肝炒肉絲,你不要嫌棄啊。”
“我吃過了,別麻煩了,對了,你不是有事要問我的嗎?”其實我還沒有吃飯,但又的確不想在這種場合裡吃飯。
菊遞給我一張照片,問:“認識這個女孩子嗎?”
“當然。她是……她是……”我支吾著不知該如何開口。
“她是二萬的第一個女朋友,對不?”菊問我。
“二萬告訴你的?”我反問菊。
“我猜的。”菊有些委屈地說。
“猜得這麼准?”我心想,嘴上卻說:“她是經過一家工地時被從天而降的腳手架砸死的,死時整個腦袋都扁成燒餅了,地上到處流著腦漿,一隻眼睛被擠壓出來躺在陰溝裡,法醫檢查的時候還眨了幾下呢。這些二萬都跟你說過嗎?”
菊搖頭。我以為二萬會跟她說,可她一搖頭,我就後悔自己說的話了。
“她是不是叫華?”
我默默地點頭。
“二萬常常在夢裡喊她的名字。”菊痛苦地說。
“等他回來後,我可以幫你教育教育他,保證以後他睡著了只會叫你的名字。”
菊輕微一笑道:“謝謝你的好意,我原以為他是個花花腸子,可是……”
“可是他也有癡情的一面,菊,看得出來,二萬真的很在乎你,而你,也好像很在乎二萬。往後你多多約束他些,他很容易搞定的。”
菊笑了,但欲言又止,她的雙瞳似乎正在綻放一絲詭異恐怖的光芒,她下意識地往客廳窗戶方向望去,厚重的落地窗簾早已擋住了這扇通風一向較好的窗戶。
“窗外有什麼?你看到了什麼?我可以打開看一下嗎?”我試探地問。
“不……不要……太可怕了。”菊尖叫了起來。
菊的心裡一定隱藏著什麼,這個該死的二萬,天天與菊生活在一起,難道看不出來嗎?
我再次向菊徵求是否可以拉開窗簾打開窗戶讓我一瞧究竟,但就在這時,門開了,二萬回來了。
二萬變得瘦削多了,但熱情不減,像歡迎親爹似的與我熱烈擁抱起來,互相輕聲寒暄了幾句,我立刻發覺,二萬對待菊的態度很冷漠,菊也對二萬愛理不理的。
“打冷戰嗎?什麼時候OVER?”我輕聲地對二萬說。
二萬卻粗聲粗氣地吼道:“她發神經。天天在家裡把門窗關得嚴嚴實實的,好像有鬼找上門來似的,家裡給她弄得密不透風,活象個籠子,悶死人啦。”
菊捂著臉哭著跑進臥室,“?當”一聲,把房門重重帶上。
二萬立刻來了火,綰起袖子,就要跟進房間找菊的不是。我迅即擋住二萬說:“己所不欲,勿施於人。有沒有興趣出去喝兩杯?”
二萬點頭笑道:“走!出去!呆在家裡,早晚要瘋掉。漠然,你也太不仗義啦,都快半年了,你從不來看我一回。”
“你忙嘛,找你困難啊,再說我這不是來了麼?”
“是你忙吧?別嘮叨了,走啊。”
“等等,我想看看這扇窗戶外面有什麼,可以嗎?”
“當然可以,漠然,只要你別想不開往下跳,怎麼著都行啊。”
我於是拉開了天鵝絨質的窗簾,雖然已快入夜,但在都市璀璨的燈光渲染下,我的確看見了一樣似乎不太讓人高興的東西。
一根煙囪。
“喂,這根煙囪,什麼時候有的?我以前沒見過呢!”
“大概四個月前,一夜之間,就冒出了這玩意兒,煙味難聞死了。”
“菊是不是很害怕看這根煙囪?”
“一點沒錯,我估計她受不了這煙的味道,但也不能發神經地把家裡的所有門窗都封得嚴嚴實實的啊。喂,別瞎扯了,走啊。”
“等一等,你有望遠鏡嗎?我想仔細看一看煙。”
“有什麼好看的?烏漆麻黑的,要看,明早來看,你還賴著不走了怎地?”
“這煙有問題。”
“當然有問題了,污染空氣唄。”
老姐再次發來短消息,揚言如果我還有一絲人性的話,就在大光明廣場前等她。
我和二萬找了間小酒吧,兩人你一杯,我一杯,一直杯到淩晨一點鐘,臨分別時,二萬緊緊抱著我歎氣,熱淚盈眶地說:“活著真累啊。”
我不置可否,有些問題,我自己也沒有確切的答案的。
街道上已鮮有行人,除了一個赤膊的漢子正拿著菜刀在追另一個赤膊的漢子。每隔二十秒左右,就有一輛的士從我身邊馳過,每一位司機靠近我時都特意慢下來,盯著我看,都以為我要打車呢,可是對於一個已經沒有一絲人性的人來說,打不打車已經沒有任何意義了。
我終於意識到自己至少忘了做一件事,忘了給老姐回一個短消息。天!如果老姐還站在大光明廣場死等我的話,我當然希望她早就回家休息去了,否則,我不敢想下去了。
自從昨日老姐給我灌輸了“鬼就是鬼,魂就是魂”的概念後,我便越發地糊塗了。我忽然想,那麼我以前碰到的究竟是鬼還是魂呢?我又怎麼來區別鬼與魂呢?
我突然記得,很小的時候,婷婷跟我說過,“鬼可以再死一次或是多次,而魂是不可以的。魂若死了,便永遠滅亡了。”
想到婷婷,就想到了那美麗而又虛幻的童年,婷婷不斷地詐騙著我手裡的洋畫,然後再以一分錢十張的價格賣給別的孩子,然後又用換來的錢買新洋畫送給我。至今,我也鬧不明白婷婷為何要去梵蒂岡?要心甘情願地拜倒在教皇的庇佑之下,做一名人見人惡的女巫,難道僅僅因為她們家是世襲女巫的原故麼?對於婷婷,我已一無所知,她活著還是死了?開心還是悲傷呢?我真恨自己不懂拉丁文,先後寄出的兩封信都被郵局退了回來。
昨夜,那個男人悲慘的驚叫,那個女孩深紅的目光;今日,老姐的莫名發燒,菊的異常反應,這些都意味著什麼呢?
這時,一個衣衫襤褸的老人從巷角突然拐了出來,與我擦肩而過。我立時嚇了一跳,這個老人,只有一隻眼睛,眼睛就長在鼻樑上沿,兩邊的眉毛卻異常濃密,已經遮住了整個額頭。
老人的獨眼裡在流淚,淚是綠色的,就象風油精的顏色。我三步並作兩步地儘快與老人甩開距離,心中忐忑不安,太陽穴疼得異常厲害。
我忽然聽到“空隆”一聲,回頭看時,老人已被一輛馬自達殘疾人車撞飛出了十米開外,躺在路標旁,口吐黑血,車主肇事後非但沒有?車,反而立即逃逸。
我穩住精神,跑去查看老人的傷勢,哪知老人一把拉緊我的手腕,神奇般地站了起來,然後張開殘缺不全的爛牙,朝我抱以一笑,繼續趕他的無盡之路。
我站在馬路中央,望著老人漸漸遠去的背影,手指前方,大叫一聲,“你——是——魂?”
我也不清楚自己為何會說這三個字,頭腦亂極了,突然感覺到一股永無止境的壓抑正襲胸而來,我跑到路邊,嘔吐了半天,只覺得胃中翻滾、腳底打飄。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回來的,權當作是好心的鬼送我回家的吧。直到持續了一分半鐘的電話鈴聲不停地刺激得我無法入眠,我勉強著爬坐起來,看了看時間,已經是次日下午一點多了,老姐用很不高興地口氣對我說:“快點向上帝祈禱,讓我晚點來宰你吧。”
我趕緊胡亂穿好衣服,顧不上洗臉刷牙,以最快的速度離開了家。
走在馬路上,被懶洋洋的陽光一照,感覺安全了許多,二萬忽然打手機過來,我能聽到手機那邊激烈的爭吵聲,菊好像一邊哭著一邊在摔砸東西。
二萬半求半氣地要我趕快去他家斡旋一下,他告訴我菊真的要發瘋了,現在不拉開窗簾她也能看到窗戶外邊那可怕的東西了。
“到底出什麼事了?”我走進二萬家客廳裡時,房內已是一片狼藉,菊就坐在地上,低頭哭泣,二萬靠在沙發上恨恨地抽煙。
“到底出什麼事了?”我又問了一遍,兩人都不回答我。
我一把拉開窗簾,立刻驚呆了,我總算沒猜錯,那股煙的確有問題。
我把二萬拉到窗前,要他探頭出去仔細看看煙囪上冒出的煙。
二萬差點沒把嘴嚇歪了,太恐怖了!也太神奇了!那些煙霧,居然自發組成了一個女孩的肖像,華的肖像,惟妙惟肖,栩栩如生。
“漠然,怎麼辦?”二萬緊張又惶恐地道。
“你們兩暫時到松風家避一下,照顧好菊,我去西街走一趟,看看有沒有辦法讓這個鬼圖像消失。”
“拜託你了。”二萬叮囑道。
打車到吳婆婆家門口,司機說他家今天來了貴人,不收我錢,我從來沒遇見這等好事,心裡不免有些詫異。
仍然是破舊不堪的屋子,淩亂簡陋的擺設,吳婆婆就躺在轉椅上,借著微弱的燭光讀著南京晨報。
令我感到萬分奇異的是,四周牆壁掛滿了死雞,每只雞都從喙裡往下滴著血,而在每只喙的正下方木板閣上,都放著一隻塑膠杯在接著雞血。
“您這是在做什麼?”
“準備入夏的清涼飲料,要來一口嗎?”
我聽了只覺得一陣惡性,看見吳婆婆似乎有些不耐煩的樣子,於是便單刀直入地道:“吳婆婆,有個問題要請教您?”
吳婆婆瞪了我一眼,道:“有什麼問題,快說吧。”
“鬼和魂究竟有沒有區別?”
“你認為呢?”
“我認為沒有。”
“那就沒有咯。”
“可是,有人認為有。”
“那就有咯。”
“我找您可不是想聽您咯來咯去的。”
“吳婆婆既不是鬼,又不是魂,我怎麼知道鬼魂究竟有沒有區別?”
“您真的不知道?”
“不知道。”
“真的不知道?”
“不知道。”
“真的不知道?”
“渾小子,看來你得不到一個完美的答案是不想走人了?那好,我告訴你,鬼與魂的惟一區別是就像尼安德塔人與克羅馬農人的區別一樣。”
“您的意思是鬼與魂只有高級與低級的區分?那麼該把誰比作尼安德塔人呢?又該把誰比作克羅馬農人呢?”
“你還是沒聽明白?有時候鬼就像尼安德塔人,有時候鬼又像克羅馬農人;有時候魂就像尼安德塔人,有時候魂又像克羅馬農人。”
“我懂了。鬼不一定比魂高級,魂也不一定比鬼高級。有時候鬼比魂強,有時候鬼比魂弱。對嗎?”
“差不多吧。一個人死後鬼與魂是以同一物質形態脫離他的母體的。在這種情況下,鬼和魂就是同一個概念。但於此同時,鬼與魂就像物質與反物質一樣,它們彼此牽引、互相鬥爭,直到一方的力量絕對勝過另一方,並把對方吞噬得乾乾淨淨。”
“好了,我終於明白了。吳婆婆,還有一個問題要問您?”
“你為什麼不能兩個問題一起問,耽誤婆婆那麼多時間,快說,婆婆還要看報紙呢。”
“嗯!煙囪裡冒出的煙能神奇地幻變成一個人的肖像,這是魂的力量,還是鬼的力量?”
“唉!你還是沒開竅。你老死盯著鬼啊魂啊的問題纏來繞去,煩也不煩?你只要知道這不是人幹的不就結了?”吳婆婆唾沫橫飛,越說聲音越大。
“您火氣小點,最後一個問題,怎麼才能讓這個情況消失呢?”
“簡單,把煙囪拔了。”
“可是,這是人家工廠裡的煙囪,說拔就能拔嗎?”
“那就不要去看,用東西遮掩起來,只要眼睛看不到就行。”
“可是那煙已經能透過窗簾呈現圖像了。”
“把原物悔了。滾!囉哩囉嗦,跟個老太婆似的。”
我抱頭鼠竄,狼狽地跑出了西街,立即打電話約二萬和菊出來在長樂路好又多門口見面,我要菊順便把那張照片帶過來。
二十分鐘後,我看見了他們。
“菊,照片帶來了嗎?”我問。
菊有些驚瑟地從皮包裡抽出那張照片,背過頭去,才將照片遞給我。
我將照片緊貼著手機螢幕,讓二萬伸過脖子觀察照片背面有什麼變化,二萬大駭一聲說他看到了一個上下左右飄動的影像,很是模糊,無法辨認。我又將照片反轉過來,讓二萬仔細看正面,二萬差點哭了出來。
“這張照片,那年我看著你連同底片一齊燒掉的,怎麼還有一張?”
“漠然……我……留了一張……只留了……這一張。”
“你把照片放在哪了?”
“我放在老房子裡,就是我媽現在住的地方。”
“菊,這張照片你是從哪得到的?”
“就在二萬的錢包裡,一天他喝醉酒後我搜到的。”
“二萬,你怎麼解釋?”
“我絕對沒有把照片放在錢包裡過,絕對沒有,難道是照片自己跑進來的?”
“你介不介意我把照片當場燒掉?”
二萬沉默了三秒鐘,終於低低地垂下了頭。
我附耳對二萬說:“如果你懷念華,就在心裡懷念她吧。”
我拍了拍菊的肩膀,此時照片已正漸漸在我手中化為灰燼,笑道:“菊,今晚你可以睡得安生啦。”
一旁,一位穿制服的保安向我走了過來,勒令我趕快滅掉火頭,我用古惑仔似的眼光朝保安瞪了一眼,他居然退卻了,只是叮囑我別再瞎燒東西了。
送別了菊和二萬,我以為自己終於可以松一口氣了,誰知老姐以X戰警般的酷裝不期而遇地擋立在我的面前。
“上車。”不容分說,老姐把我架上了車。
“去哪?”我不安地問道。
“你看看這是什麼?”老姐遞給我一隻包裝簡陋的盒子,我打開一看,裡面是一輛玩具尼桑小轎車,轎車裡還坐著一個塑膠制的紅衣女郎,容貌簡直和我前晚看到的那個雙眼火紅如炭的女孩一模一樣。
“這就是你所謂的尼桑?”
“你怎麼會有這個玩具車的?”
“你還問我?是你出去後從車裡帶進來的!”
“就是那晚?”
“還有哪晚?”
“老姐,快把這個東西扔掉吧。我的手和你的病可能都跟這個不祥的玩具車有關呢。”
“當然,肯定要扔。但我不明白你為什麼要把這樣一個東西撿到車裡來?”
“根本不是我撿的。我跟你說了我看到一輛尼桑從我面前駛過,還差點壓了我的腳。”
“就是這輛尼桑?”老姐搖晃著玩具車,打趣地說。
“老姐,我想回那晚出事的地點看一下。”
“要去你一人去啊,我把車借給你。”
“我沒駕照怎麼開車,給老警扣下來怎麼辦?”
“那你打車去吧,老姐出錢,八點鐘,怪味樓見,好麼?”
“如果我還能回來的話。”
攔了輛夏利,我要司機以最快的速度殺到中山陵,司機笑問我是不是趕去投胎,我笑著回答他說孫文先生的亡靈在召喚我呢。
耐心的司機在我的胡亂指引下不停地在水榭附近來回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