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列表 回復 發帖

《兵車行》 賞析

車轔轔,馬蕭蕭,行人弓箭各在腰。耶娘妻子走相送,塵埃不見咸陽橋。牽衣頓足攔道哭,哭聲直上千雲霄。
  道旁過者問行人,行人但云「點行頻。或從十五北防河,便至四十西營田。去時裡正與裹頭,歸來頭白還戍邊。邊庭流血成海水,武皇開邊意未已。君不聞漢家山東二百州,千村萬落生荊杞。縱有健婦把鋤犁,禾生隴畝無東西。況復秦兵耐苦戰,被驅不異犬與雞。長者雖有問,役夫敢伸恨?且如今年冬,未休關西卒。縣官急索租,租稅從何出?信知生男惡,反是生女好。生女猶得嫁比鄰,生男埋沒隨百草。
  君不見青海頭,古來白骨無人收。新鬼煩怨舊鬼哭,天陰雨濕聲啾啾。





【賞析一】

     天寶以後,唐王朝對西北、西南少數民族的戰爭越來越頻繁。這連年不斷的大規模戰爭,不僅給邊疆少數民族帶來沉重災難,也給廣大中原地區人民帶來同樣的不幸。


  據《資治通鑒》卷二百一十六載:「天寶十載四月,劍南節度使鮮於仲通討南詔蠻,大敗於瀘南。時仲通將兵八萬,……軍大敗,士卒死者六萬人,仲通僅以身免。楊國忠掩其敗狀,仍敘其戰功。……制大募兩京及河南北兵以擊南詔。人聞雲南多瘴癘,未戰,士卒死者什八九,莫肯應募。楊國忠遣御史分道捕人,連枷送詣軍所。……於是行者愁怨,父母妻子送之,所在哭聲振野。」這段歷史記載,可當作這首詩的說明來讀。而這首詩則藝術地再現了這一社會現實。


  「行」是樂府歌曲的一種體裁。杜甫的《兵車行》沒有沿用古題,而是緣事而發,即事名篇,自創新題,運用樂府民歌的形式,深刻地反映了人民的苦難生活。


  詩歌從驀然而起的客觀描述開始,以重墨鋪染的雄渾筆法,如風至潮來,在讀者眼前突兀展現出一幅震人心弦的巨幅送別圖:兵車隆隆,戰馬嘶鳴,一隊隊被抓來的窮苦百姓,換上了戎裝,佩上了弓箭,在官吏的押送下,正開往前線。征夫的爺娘妻子亂紛紛地在隊伍中尋找、呼喊自己的親人,扯著親人的衣衫,捶胸頓足,邊叮嚀邊呼號。車馬揚起的灰塵,遮天蔽日,連咸陽西北橫跨渭水的大橋都被遮沒了。千萬人的哭聲匯成震天的巨響在雲際迴盪。「耶娘妻子走相送」,一個家庭支柱、主要勞動力被抓走了,剩下來的儘是些老弱婦幼,對一個家庭來說不啻是一個塌天大禍,怎麼不扶老攜幼,奔走相送呢?一個普通「走」字,寄寓了詩人多麼濃厚的感情色彩!親人被突然抓兵,又急促押送出征,眷屬們追奔呼號,去作那一剎那的生死離別,是何等倉促,何等悲憤!「牽衣頓足攔道哭」,一句之中連續四個動作,又把送行者那種眷戀、悲愴、憤恨、絕望的動作神態,表現得細膩入微。詩人筆下,灰塵瀰漫,車馬人流,令人目眩;哭聲遍野,直衝雲天,震耳欲聾!這樣的描寫,給讀者以聽覺視覺上的強烈感受,集中展現了成千上萬家庭妻離子散的悲劇,令人觸目驚心!


  接著,從「道旁過者問行人」開始,詩人通過設問的方法,讓當事者,即被征發的士卒作了直接傾訴。


  「道旁過者」即過路人,也就是杜甫自己。上面的淒慘場面,是詩人親眼所見;下面的悲切言辭,又是詩人親耳所聞。這就增強了詩的真實感。「點行頻」,意思是頻繁地徵兵,是全篇的「詩眼」。它一針見血地點出了造成百姓妻離子散,萬民無辜犧牲,全國田畝荒蕪的根源。接著以一個十五歲出征,四十歲還在戍邊的「行人」作例,具體陳述「點行頻」,以示情況的真實可靠。「邊庭流血成海水,武皇開邊意未已。」「武皇」,是以漢喻唐,實指唐玄宗。杜甫如此大膽地把矛頭直接指向了最高統治者,這是從心底迸發出來的激烈抗議,充分表達了詩人怒不可遏的悲憤之情。


  詩人寫到這裡,筆鋒陡轉,開拓出另一個驚心動魄的境界。詩人用「君不聞」三字領起,以談話的口氣提醒讀者,把視線從流血成海的邊庭轉移到廣闊的內地。詩中的「漢家」,也是影射唐朝。華山以東的原田沃野千村萬落,變得人煙蕭條,田園荒廢,荊棘橫生,滿目凋殘。詩人馳騁想像,從眼前的聞見,聯想到全國的景象,從一點推及到普遍,兩相輝映,不僅擴大了詩的表現容量,也加深了詩的表現深度。


  從「長者雖有問」起,詩人又推進一層。「長者」,是征夫對詩人的尊稱。「役夫」是士卒自稱。「縣官」指唐王朝。「長者」二句透露出統治者加給他們的精神桎梏,但是壓是壓不住的,下句就終究引發出訴苦之詞。敢怒而不敢言,而後又終於說出來 ,這樣一闔一開,把征夫的苦衷和恐懼心理,表現得極為細膩逼真。這幾句寫的是眼前時事。因為「未休關西卒」,大量的壯丁才被征發。而「未休關西卒」的原因,正是由於「武皇開邊意未已」所造成。「租稅從何出?」又與前面的「千村萬落生荊杞」相呼應。這樣前後照應,層層推進,對社會現實的揭示越來越深刻。這裡忽然連用了幾個短促的五言句,不僅表達了戍卒們沉痛哀怨的心情,也表現出那種傾吐苦衷的急切情態。這樣通過當事人的口述,又從抓兵、逼租兩個方面,揭露了統治者的窮兵黷武加給人民的雙重災難。


  詩人接著感慨道:如今是生男不如生女好,女孩子還能嫁給近鄰,男孩子只能喪命沙場。這是發自肺腑的血淚控訴。重男輕女,是封建社會制度下普遍存在的社會心理。但是由於連年戰爭,男子的大量死亡,在這一殘酷的社會條件下,人們卻一反常態,改變了這一社會心理。這個改變,反映出人們心靈上受到多麼嚴重的摧殘啊!最後,詩人用哀痛的筆調,描述了長期以來存在的悲慘現實:青海邊的古戰場上,平沙茫茫,白骨露野,陰風慘慘,鬼哭淒淒。寂冷陰森的情景,令人不寒而慄。這裡,淒涼低沉的色調和開頭那種人聲鼎沸的氣氛,悲慘哀怨的鬼泣和開頭那種驚天動地的人哭,形成了強烈的對照。這些都是「開邊未已」所導致的惡果。至此,詩人那飽滿酣暢的激情得到了充分的發揮,唐王朝窮兵黷武的罪惡也揭露得淋漓盡致。


  《兵車行》是杜詩名篇,為歷代推崇。它揭露了唐玄宗長期以來的窮兵黷武,連年征戰,給人民造成了巨大的災難,具有深刻的思想內容。在藝術上也很突出。首先是寓情於敘事之中。這篇敘事詩,無論是前一段的描寫敘述,還是後一段的代人敘言,詩人激切奔越、濃郁深沉的思想感情,都自然地融匯在全詩的始終,詩人那種焦慮不安、憂心如焚的形象也彷彿展現在讀者面前。其次在敘述次序上參差錯落前後呼應,舒得開,收得起,變化開闔,井然有序。第一段的人哭馬嘶、塵煙滾滾的喧囂氣氛,給第二段的傾訴苦衷作了渲染鋪墊;而第二段的長篇敘言,則進一步深化了第一段場面描寫的思想內容,前後輝映,互相補充。同時,情節的發展與句型、音韻的變換緊密結合,隨著敘述,句型、韻腳不斷變化,三、五、七言,錯雜運用,加強了詩歌的表現力。如開頭兩個三字句,急促短迫,扣人心弦。後來在大段的七字句中,忽然穿插上八個五字句,表現「行人」那種壓抑不住的憤怒哀怨的激情,格外傳神。用韻上,全詩八個韻,四平四仄,平仄相間,抑揚起伏,聲情並茂。再次,是在敘述中運用過渡句和習用詞語,如在大段代人敘言中,穿插「道旁過者問行人,行人但雲點行頻。」「長者雖有問,役夫敢申恨?」和「君不見」、「君不聞」等語,不僅避免了冗長平板,還不斷提示,驚醒讀者,造成了迴腸蕩氣的藝術效果。詩人還採用了民歌的接字法,如「牽衣頓足攔道哭,哭聲直上干雲霄」。「道旁過者問行人,行人但雲點行頻」等,這樣蟬聯而下,纍纍如貫珠,朗讀起來,鏗鏘和諧,優美動聽。最後,採用了通俗口語,如「耶娘妻子」、「牽衣頓足攔道哭」、「被驅不異犬與雞」等,清新自然,明白如話,是杜詩中運用口語非常突出的一篇。前人評及此,曾這樣說:「語雜歌謠,最易感人,愈淺愈切。」這些民歌手法的運用,給詩增添了明快而親切的感染力。(鄭慶篤)。
  


【賞析二】

    這首詩大約作於天寶十年(751)杜甫旅居長安時。《資治通鑒》記載:「天寶十載四月,劍南節度使鮮於仲通討南詔蠻,大敗於瀘南。時仲通將兵八萬,..士卒死者六萬人。仲通僅以身免。楊國忠掩其敗狀,仍敘其戰功。..制大募兩京(長安、洛陽)及河南、北兵,以擊南詔。人聞雲南多瘴癘,未戰,士卒死者什八九,莫肯應募。楊國忠遣御史分道捕人,連枷送詣軍所。..於是行者愁怨,父母妻子送之,所在哭聲振野」。詩人的這篇長歌就是表現唐玄宗好戰喜功,窮兵黷武敵給百姓帶來的深重災難。詩一開始,就在讀者眼前展現了一幅震人心魄的送別畫面。在這幅畫面上,兵車軋地,響聲隆隆,戰馬奔騰,昂首嘶鳴。披掛著弓箭的士卒,夾雜在車馬中,一列列地開赴邊地戰場。漫長的隊伍旁,是眾多的親人,男女老少,在紛亂地哭喊、拽拉、捶胸、頓足,跑著為士卒悲慟地送行。車馬行人揚起的塵土,遮天蔽日,淹沒了橫跨渭水的咸陽大橋。「耶娘妻子走相送」一句,不僅寫出送別人扶老攜幼的情景,同時從爺、娘、妻、子不同身份的送行人中,也表明征夫中長幼年齡的參差不齊。「走相送」的「走」(跑的意思)字,用得出神入化,它將親人難捨難分的感情寫得細緻入微。同時,在「車轔轔,馬蕭蕭」、隊伍快速行進的時候,一個「走」字,又準確地反襯出了送行者的衰弱不堪。「牽衣、頓足、攔道、哭」四個動作,更將送行者的留戀、悲愴、絕望的感情與神態完整地展現出來。

  第二段從「道傍過者問行人」直至結尾,敘述行人的答話。詩人讓行人自己申述一生悲慘的經歷,以突出詩的「非戰」思想,而不加詩人的一語一評,頗似客觀描述的「春秋」筆法。

  這一段共分三個層次。

  第一層自「道傍過者問行人」至「被驅不異犬與雞」,寫征夫在邊庭冒著流血死亡的危險去參戰,家中只有婦女耕作,以致田園荒蕪、民生凋蔽。這層開始,詩人以「道傍過者」的身份向征夫中的一個「行人」詢問,探究造成這淒慘送別場面的原因。行人回答問題時,首句就是「點行頻」,這三個字一針見血地點出造成禍害的根源,可謂全詩的「詩眼」。接下去就具體敘述「點行頻」的情況:從十五歲就去「防河」,到四十歲仍要去軍隊裡「營田」;去的時候是裡正給「裹頭」的小孩子,回來時已白髮蒼蒼了還要被拉去「戍邊」。如此不幸的一生是何人一手造成的呢?「邊庭流血成海水,武皇開邊意未已」原來是唐王朝最高統治者為開拓疆土,不惜用人民「成海水」的鮮血頻繁地發動侵略戰爭。控訴之矛直指皇帝唐玄宗。

  在唐詩中,借漢武帝以指唐玄宗的例子是很多的。詩人在這首詩裡如此大膽地指控,使我們看到一位胸懷正義的偉大詩人,對不顧人民死活的統治者是何等地激憤!接著詩人用「君不聞」三字領起,又將人們的視野從「行人」及「邊庭」的「微觀」世界引向「山東二百州」的「千村萬落」這一「宏觀」世界—— 華山以東的廣大地區,人煙蕭條,田園荒蕪,見不著男勞力,即使有一些婦女在把犁耕種,也難改變「禾生隴畝無東西」的局面。更何況關中秦地一帶的人素來以英勇善戰著稱,被徵調的就更加頻繁。在統治者眼裡,這些人連雞犬都不如,這一層是由「點」到「面」、由「微觀」到「宏觀」地揭示出「點行頻」給人民帶來的災難。

  第二層自「長者雖有問」至「生男埋沒隨百草」, 寫役夫長年在外征戰不息,家中卻還遭官府催租之苦。「長者雖有問,役夫敢申恨?」是反問句,以往人民是不敢申訴心中的怨恨的,但是現在憤怒的火焰終於噴湧而出:「且如今年冬,未休關西卒。縣官急索租,租稅從何出?」「 且如」二字,意思是且舉一例,以見其餘。這幾句是說:就拿今年冬天來說吧,在函谷關以西徵調關中兵,丁壯都去戍邊,無人耕田,可是官府還要強索租稅,那麼租稅又從什麼地方來呢?這也是一句反問,但它卻像一柄利刃,一下子就擊中了統治者那無人耕作而還要繳納租稅的荒謬邏輯。征夫的兩次反問都是含蓄的,但後一次更顯得柔中有剛,義正辭嚴,體現出他們的恨之切,怨之重。

  「信知生男惡,反是生女好,生女猶得嫁比鄰,生男埋沒隨百草。」在漫長的封建社會裡,重男輕女的思想根深蒂固的,然而,無休無止的戰爭卻把人們早已被扭曲的思想再來個彎上加彎,這就更有力地揭露了封建社會兵役的繁重及其罪惡。

  第三層從「君不見青海頭」到篇末,進一步通過描寫戰場的悲慘景象來詛咒拓邊戰爭。這四句是全詩的高潮,也是「行人」對這次出征的前景形象化的預測。通過對自己一生的回顧、對「山東」大地的縱覽和對家庭瀕臨破敗的預感的描述之後,「行人」的感情象決堤的河水,滔滔的恨浪奔騰洶湧,一發而不可收。「多行不義必自斃」,不義的戰爭必敗。「行人」這撕肝裂肺、令人戰慄的「瞻望辭」,是對統治階級窮兵黷武戰爭的憤怒詛咒。詩歌結尾這令人心驚膽寒、毛骨悚然的恐怖場面與開頭人聲鼎沸的畫面相對照,則更顯示出「耶娘妻子走相送」這生離死別場面的悲慘。

  《兵車行》是杜甫的代表作之一。它如同一頁「詩史」。說它是「史」,因為它具有「春秋」史家紀事的客觀性、真實性。特別是「耶娘妻子走相送」與「哭聲直上干雲霄」兩句與《資治通鑒》中「於是行走愁怨,父母妻子送之,所在哭聲振野」記敘的巧合,則更見出其「史」的價值。此外,從「道傍過者」與「 行人」的談吐中也可見杜甫「史筆」的嚴肅性。

  「 道傍過者」是詩人,但他的動作只有一「問」,且連問的內容都隻字未提,這就更使詩的思想主題具有了客觀性。至於「行人」的回話中的「邊庭流血成海水」,也與史書中「士卒死者六萬人」,「未戰,士卒死者什八九」之記載相合。

  《兵車行》的另一顯著特點就是寓情於敘事中。

  這首詩無論是第一段的場景描寫,還是第二段的答話記述,都充盈著詩人「安得壯士挽天河,淨洗甲兵長不用」(《洗兵馬》)的憂心如焚的「非戰」思想感情。第一段敘眼前之事中的「牽衣頓足攔道哭」,把四個動作的措置組合就很富於感情色彩。「一切景語皆情語」。正因為詩人與送行隊伍中的人民感情相通,所以他才能繪出感情真切的場景,為第二段渲染氣氛,提供可信的背景。第二段儘管是「行人」的敘述,但也飽含著詩人的激情。像「行人但雲點行頻」、「武皇開邊意未已」等句,抨擊時弊的膽識就很卓絕,而這個「膽」中又包含了詩人「匡時濟世」的熾烈情感。

  在語言上《兵車行》的句式有三言的、五言的、七言的,而且往往錯雜運用,表現出詩人劇烈起伏的胸波和鼓、鈸、鐃、磐眾樂齊鳴的氣勢,讓讀者在句式錯落變化中體味出詩人憂、悲、憤、愴等感情的劇烈變化。用韻上,全詩所用八韻,不僅增加了抑揚頓挫的節奏感,而且也收到了聲情並茂的效果,讀後給人以波瀾起伏,迭宕有致的感受。「牽衣頓足攔道哭,哭聲直上干雲霄」、「道傍過者問行人,行人但雲點行頻」、「歸來頭白還戍邊,邊庭流血成海水」、「縣官急索租,租稅從何出?」等等頂針句子的運用,使句子迴環往復,上下蟬聯,造成音節上的鏗鏘和諧,感情上的一氣連貫。

  此外,語意上的前後照應也是這首詩較突出的一個特點。如前有「道傍過者問行人」一語的存在,後才有「長者雖有問」、「君不聞」、「君不見」等語的出現;前有「開邊意未已」的原因,後才有「未休關西卒」的結果;前有「千村萬落生荊杞」的事實,後才有「租稅從何出」的反問;前有「邊庭流血成海水」的慘狀,後才有「新鬼煩冤舊鬼哭」的淒涼。這些都是上下關聯,前後照應,給人以更深地思味。
返回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