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多年前的鄉下沒有路燈,夜裡穿過田野要回到家裡差不多是摸黑的,平常時日,都是借著微明的天光,摸索著回家。偶爾有星星,就亮了很多,感覺到心裡也有星星的光明。
如果是有月亮的時候,心裡就整個沉定下來,絲毫沒有了黑夜的恐懼。在南臺灣,尤其是夏夜,月亮的光格外有渾煌的光明,能使整條山路都清清楚地延展出來。
鄉下的月光很難形容的,它不像太陽的投影是從外面來,它的光明猶如從草樹、從街路、從花葉,乃至從屋簷、牆垣內部微微地滲出,有時會誤以為萬事萬物的本身有著自在的光明。假如夜深有霧,到處都彌漫著清氣,當螢火蟲成群飛過,仿佛是月光所掉落出來的精靈。
每一種月光下的事物都有了光明,真是好!
更好的是,在月光底下,我們也覺得自己心裡有著月亮、有著光明,那光明雖不如陽光溫暖,卻是清涼的,從頭頂的發到腳尖的指甲都感受到月的清涼。
走一段路,抬起頭來,月亮總是跟著我們,照著我們。在童年的歲月裡,我們心目中的月亮有一種親切的生命,就如同有人提燈為我們引路一樣。我們在路上,月在路上;我們在山頂,月在山頂;我們在江邊,月在江中;我們回到家裡,月正好在家屋門前。
直到如今,童年看月的景象,以及月光下的鄉村都還歷歷如繪。但對於月之隨人卻帶著一些迷思,月亮永遠跟隨我們,到底是錯覺還是真實的呢?可以說它既是錯覺,也是真實。由於我們知道月亮伴隨我們時,我們感覺到月是唯一的,只為我照耀,這是真實。
長大以後才知道,真正的事實是,每一個人心中有一片月,它獨一無二、光明湛然,當月亮照耀我們時,它反映著月光,感覺天上的月亮也是心中的月。在這個世界上,每個人心裡都有月亮埋藏,只是自己不知道罷了。只有極少數的人,在最黑暗的時刻,仍然放散月的光明,那是知覺到自己就是月亮的人。
這是為什麼禪宗把直指人心稱為“指月”,指著天上的月教人看,見了月就應忘指;教化人心裡都有月的光明,光明顯現時就應捨棄教化。無非是標明瞭人心之月與天邊之月是相應的、含容的,所以才說“千江有水千江月,萬裡無雲萬裡天”,即使江水千條,條條裡都有一輪明月。從前讀過許多誦月的詩,有一些頗能說出“心中之月”的境界,例如王陽明的《蔽月出房》:
山近月遠覺月小,便道此山大於月;
若人有眼大如天,當見山高月更闊。
確實,如果我們能把心眼放開到天一樣大,月不就在其中了嗎?只是一般人心眼小,看起來山就大於月亮了。還有一首是宋朝理學家邵雍寫的《清夜吟》:
月到天心處,風來水面時;
一般清意味,料得少人知。
月到天心、風來水面,都有著清涼明淨的意味,只有微細的心情才能體會,一般人是不能知道的。
我們看月,如果只看到天上之月,沒有見到心靈之有月,則月亮只是極短暫的偶遇,哪裡談得上什麼永恆之美呢?
所以回到自己,讓自己光明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