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是一普通的蜘蛛,一隻環宇中既醜陋又卑微的生物,而我又是一隻不平凡的蜘蛛,因為我把蛛網結在了西天雷音寺的廊簷下。每日裡我聽的是僧人們念經的陣陣木魚與片片梵音;亨用的是普天下的善男信女的香火供奉。慢慢地, 我也開始有了靈性,我也能悟出一些堪為艱深的法理。
終於,有一天,佛感覺到了我的存在和我的長進。佛問我:“蛛兒,普天之下汝以何物為最貴?”
我慎答:“餘竊以為天下萬物皆不足為貴,貴者只兩件。一曰已失去,一曰得不到。”我為我的答案深感自豪。
佛卻說:“蛛兒,你錯了。”
我錯了嗎?真的錯了嗎?
佛要出去雲遊了,佛走之前交待我,讓我好好的參悟,他回來仍是要問我的。
也不知是過了多久,好像是一千年罷,佛回來了。一見我,佛就問了我:“一千年了,你想的怎麼樣了?”
我不語。我不知我上次的答案有何不妥。佛笑了笑便不再理我了,我想佛是惱我了。於是,我便仍在那裡忙著吐絲織網,閒暇時學習佛理。
轉眼又是一個千年。有一天,觀音大士從我身邊經過,可能是行得急了些,一滴甘露從她手中的楊枝葉上落了下來,不偏不倚就停在了我的蛛網之上。甘露的宿命是化雨,去滋潤人間萬物,我的網只是它作片刻逗留的地方。它是那麼的晶瑩奪目,它的存在只是為了讓我感到自卑。我不去理會它的存在,因為它最終是會自動消失在我的生活中的。
又是一個漫長的千年,它始終沒有走,只是這麼靜靜地陪伴著我,無聲又無息。終於,有一天,一陣長風,從我身邊刮過,把它帶走了。
它走了以後我開始明白原來它來之前我所擁有的除了寂寞以外別無其它,而它走了,留給我的只是無盡的孤獨。生命中有很多東西也許終我一生我也無法擁有,然沒有就沒有,我也不會為此而感到有任何的遺憾,遺憾的是有一些東西擁有過卻終又失去。我越來越無法平復那一種被稱作孤獨的感覺。儘管我每天都讓自己很忙,可是孤獨就像是毒藥,貫穿我的肢體百骸,讓我倍受熬煎。
終於驚動了佛。佛說:“蛛兒,這是你命中註定的劫數,去吧,紅塵之中自有你另一翻氣象。”
我沉沉的睡去,也不知過了多久,耳邊響起噪雜的聲音,有人在打我,我忍不住痛,張開了嘴,我有了我作為蜘蛛時所沒有的聲音和眼淚。耳邊響起的是我的哭聲洪亮而悅耳。就這樣,我成了林太師的小千金——林珠兒。
是的,是那份我無法與之抗衡的孤獨將我推落於這萬丈紅塵,也許會找回一些我想要的東西,也許會萬劫不復,誰又知道呢?我想,佛是偏愛我的,否則他不會讓我仍保有我作為蜘蛛的記憶。我要找我的甘露,那個默默守護了我一千年的甘露,我要他永遠陪在我身邊將我內心所有的孤獨與寂寞殺個灰飛煙滅。
我的父親是朝庭的太師,他與先皇是連襟,也就是說我的母親與太后是嫡親的姐妹。我的兄長與姐姐也都是富貴中人,我們家出了兩個駙馬,三個王妃。佛是顧念我的,他讓我生在這麼一個鐘鳴鼎食之家,讓我得到了這個家裡所有人的愛。我長到了十六歲,我是那麼迫切的想要找到甘露,我怕我會像上次那樣,在不知不覺中錯過。
命運終於還是將我與甘露拉在了一起。太后五十華誕,我獲准與母親一同出席皇家壽宴。這個宴會比我想像中的要大的多。因為是太后大壽,所以不僅是皇家的人,所有一品大員的家眷們也都來了。皇上還請了新科狀元前來吟詩作賦。我想,我的出現讓在場所有的人驚豔了,許多人的眼光都集中在了我的身上,這讓我感到恐懼。是的,我想我是美麗的,可這份美麗是為了甘露才展現的。我的眼光在人群中尋找,我想找到甘露。我的家規甚嚴,我幾乎足不出戶,所以我要抓住機會。
我的眼睛終被一雙明眸所吸引。是的,沒錯,就是他,我快不能呼吸了,當那個讓我在雷音寺裡不得安生的明亮又一次呈現在我的面前時,就是他,新科狀元——甘露,連名字也沒改。他在不停的忙,忙著為太后寫詩,他的身邊有好多女子,她們都是公卿王候之女,她們的眼中都流露對他的嚮往。我不吃醋,我樂意讓我的愛人成為眾人追逐的對像,我自信,只有我才是他這一世宿命安排的妻子。我是那麼的優秀,我坐在那裡只是靜靜注視著他,而他也發現了我,他的眼神告訴我,我的存在已深深震撼了他。我倆目光交會時他對我笑笑,接著便又埋頭寫詩。
公公將他寫的詩一首一首呈給皇上和太后,由兩位品評後讓宮女就著曲牌唱。我聽到了一首:仙姬何事離瑤台,三步一徘徊。只因人間王母壽,天上人間舞蹁躚。我知道,那一定是寫給我的。
我正沉浸在自已編織的美夢中幻想著,太后的內侍柴公公走到我身邊帶我去見太后。自我懂事起就沒見過太后,她老人家對我似頗有好感,慈愛地輕撫我的手,一直在眯著眼笑。她還把她的小兒子湘王爺介紹給我,湘和我是同年同月同日生的,湘一直在偷看我,他是那麼的羞澀而不善表達,儘管他貴為小王爺,受到宮內上上下下的寵愛。
華宴是何時結束的,我已不記得了。我只知道我喝了很多的酒,有點醉了。我好高興,因為我找到了他——甘露,他就是我這一世的快樂和生命,十六年的生命,直至見到他的那天才算有意義。我毫不隱瞞地告訴父母我對甘露的感情。如我所願他們並不反對,父母是愛我的,他們甚至見不得我受到哪怕是一點點的委屈,我想做的事,只要不致太荒謬,他們總是會同意的。
第二次遇見甘露是在京城郊外的白馬寺,母親是陪我一起去乞求我的好姻緣的。剛一入寺主持方丈便告知甘狀元正陪太夫人在上香,隧引我們相見。母親陪著甘太夫人閒聊,她們支開了我和他。我知道,母親一定是想和甘太夫人說我與他的事。我的心底泛起了一陣陣的愉悅夾雜著幾絲莫名的興奮與羞澀。他陪著我在寺內放足,後面是一大群的僕僮。他就近在咫尺,而我幾乎窒息。
他是那麼的彬彬有禮,言必稱小姐,我有些惱他道:“叫我蛛兒罷!蜘蛛的蛛,我叫你甘露哥哥行嗎?”
他問:“這樣不妥吧?”
我爾莞一笑:“你以前不是一直這麼叫我的嗎?”
他被我弄糊塗了。
“你以前是在心裡這麼叫我的,那時我是雷音寺廊簷下結網的蜘蛛,而你是不慎滴落於蛛網上的觀音大士楊枝葉上的甘露,是你陪了我整整一千年,後來你跟一陣風走了,我便開始了孤獨,孤獨讓我墜入紅塵,中斷修行也讓我再一次碰到了你。”我只是想讓他找回作為甘露的記憶,這樣我就可以聽他親口告訴我,那一千年的陪伴他又是懷著什麼樣的心情。
他的表現讓我失望。他在笑,那樣子好像是一位兄長在聽小妹妹夢裡的囈語。
我聽到“碰”的一聲, 那是我心碎的聲音, 他是不是已經不記得我了?抑或是甘露根本是沒有心的! ?我在心中向神明祈求。
“你的想法太浪漫了,有這等才情,你的詩一定寫得不錯。”
我開始絕望了,究竟是哪裡出了錯?我入紅塵為的是找回我的甘露, 而眼前人分明就是甘露,可是他卻沒有了甘露的記憶。
他似有意捉弄我,取笑說:“你說你以前是一隻蜘蛛,可你長得是那麼美麗,一點兒也不像嘛?你比它好看,何止上萬倍。 ”
這本是名恭維的話,卻讓聽這話的我感到痛。我開始認命了,我真傻,甘露的命運是去澤被蒼生,我的網終不是他真正的歸宿。
我慢慢離開他,帶著絕望的悲愴道:“它日吐情絲,夜織情網,終致深陷,難以自拔,爾等鬚眉卻嫌它醜陋而取笑於它,想它不過只是癡情些罷了。”甘露啊!甘露!你終究是無心的,我想。
我終於走到了回廊的盡頭。我抽了一支上上簽,這是對我莫大的諷刺。方丈親自為我解的簽,還說我三月之內必有紅鸞禧,還說這禧會應在第二年的春天。母親還在高興,而我已經意識到了,不會有什麼禧了。
三個月後宮裡來了人,一家老小擺起了香案跪聽聖旨。冗長、雅致而又晦澀的措詞無非只是表達一個內容:太后把我許給了她的小兒子湘王爺,明年春天大婚。那時我便是湘王妃了。
這無異於是一聲霹靂,如果說對甘露的失望是一把利刃,深深紮進了我的心裡,太后的賜婚就好比是在我的傷口上灑了一把砒霜,我情何以堪?等待我的也許只有一個結果——傷重不治,毒發身亡。我神思恍惚,小婢攙著我,我渾身冷汗淋漓,搖搖欲墜。
只聽見依稀是父親的聲音他欲挽留公公用膳。公公笑著拒絕了:“太師,您太客氣了。我這不還得去甘狀元那裡宣旨!對了,您老還不知道吧!洛王爺的小郡主長風小姐早就看上狀元了,央太后做主。太后說了這事得問狀元自個兒,沒想到狀元一見長風郡主就應了太后。這不,今兒就去宣旨下月完婚。”
我再也受不了了,公公還沒走遠,我的整個人就倒了下來。我只依稀聽見眾人手忙腳亂的忙著,叫著,亂作一團。那情形就如同我出世時。
我想我快要走了,要回雷音寺去了。甘露最終還是跟著長風走了,在這世上我已找不到繼續活著的理由了。走吧!別再癡纏下去了,不屬於我的終究不屬於我了!
我對自已說我開始做夢,夢裡佛對說我:“傻蛛兒,你又何必對甘露耿耿於懷呢?甘露陪了你一千年,那是因為它要等長風,它只有與長風在一起才能遨遊環宇,潤澤蒼生,他的存在才有意義。而於你他是無心的。”
我求佛:“我知道我錯了,我不想在這裡呆下去了,引我回去吧!我還是願意做廊簷下的蜘蛛。”
佛想了想道:“你若執意要回來,我也不勉強,只是你塵緣還未了。也罷,給你三日之期,三日之後我便來渡你。”
樵樓更鼓打了三下,我醒來了。
令我驚詫的是,湘正在沖我笑。羞澀的笑容難掩滿面的疲憊。他只輕聲講:“對不起,聯姻之事應該及早告訴你的。”他的笑容讓我心疼,我在心裡默默的向他道歉,我不能成為他的王妃了。
丫頭們見我醒了忙說:“小姐,你可把湘王還有我們大家嚇壞了。你可知道為了你,湘王一個人不吃不喝守了你整整三天三夜。小姐,快點好起來罷!”說著竟哭了起來。
我心中竟又有些不舍了,離開這裡所有的人,他們一定會傷心的。還有生我的父母,他們白髮人送黑髮人又將會是何等的傷心?然我已沒有勇氣再苟活在這人世了,我的生命是為了甘露,現在既然沒有甘露那就連命也不要了罷。
湘仿佛是看穿了我的心事道:“忘記甘露好嗎?讓我來代替他給予你這一世的幸福吧!知道嗎?蛛兒!我可是等了你有三千年了。那次在母后的壽宴上我已經把你認出來了,你是那麼的聰慧穩重,一如當年你在雷音廊簷下的絕世風範。我便是那默默等了你三千年的雷音菩提樹下的一枚小草。我日日仰望你,想讓你看到我的存在,而你是那麼的高高在上,從來就沒有發現那個渺小的我,可是我不放棄,總有一天你會知道有這麼一個小小的我在默默地等你。可是在你的心裡自始自終就只有甘露一個。好不容易甘露被長風帶走了,而你卻仍放不下,於是佛讓你來一遭紅塵俗世,我懇求佛讓我與你同行,佛答應了。佛說我們是有緣的,所以我信了,好不容易甘露走出了你的生活好不容易我說服了母后讓皇兄頒旨,可是你卻還是放不下甘露。……”他說不下去了。
我開始感到震憾,三千年的等待,我不曾給過他半點承諾,他卻也不曾有過一絲一毫的抱怨。
“蛛兒,請不要辜負我 對你的一片心,留下來陪我一起朝朝暮暮不好麼?”他握住了我的手,而我的心在抖,我原本是以為我的心已經死了的。
三天很快就到了,我本應順了佛的指點義無反顧的將我的元神抽離我的肉體的。可是我的耳朵卻分明聽到一陣悲愴的哭聲。“蛛兒,你還是不要和我在一起是嗎?這沒關係,只求你別走。我可以不娶你,只要你好好的活著,開開心心的,讓我天天看見你就行了。別走好麼?”
不知為什麼我猶豫了,好像是被什麼所感動。他抱著我的身體哭得肝腸寸斷。就是鐵石人兒也會落淚。我的父母一邊哭一邊還在勸慰他,接著他似想到了什麼似的,抽出了佩劍,嘴裡喃喃自語:“好吧!蛛兒,你既執意要回雷音,我便追隨於你,無論你魂魄去向何方,哪怕是上窮碧落,下到黃泉,還是天涯海角,湘,我一定奉陪。”說著便要舉劍自刎。
佛說:“蛛兒啊!湘可是等了你三千年,你是放不下他的吧!回去罷!趁現在你還走得不太遠。你這個樣子,我既是渡你回雷音,終究也是枉然的。”
我的元神又重新進入了我的身體,我只是輕輕動了唇:“湘,不要,我回來了。我心甘情願做你的王妃,做你一生一世的王妃,來酬你三千年的等待,不好麼?”
只聽“?當”他手中的劍落地了。他緊緊抱住了我,我們相擁而泣,還有我的父母。是的我要是知道我的離去會讓那麼多愛我的人痛不欲生我是不會這般任性地想要走的。
我終於明白了,我們曾經失去的和我們所得不到的東西都不足為貴,緊緊握在手心裡的才是最珍貴的。我曾求甘露而不得,而今明白,甘露的珍貴是對長風郡主而言的。他曾陪了我一千年這就夠了。現在我應該珍惜的是湘予我的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