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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人的紅柳園

牆角的冰雪消失後,冬天終於走遠。

    春耕還有一個多月的時間,逐漸延長的白天讓我憑空多出許多無所事事的時間。我不知道接下來的四季中,會有什麼樣的事在等我,面對這片戈壁灘,如同面對一張被時間封存了百萬年的面孔,沒有生機,也沒有什麼驚奇,就像紅柳園的沙棗樹,在四季輪迴中的某一天,我不用扳開指頭就能知道,它們開花了。

    我把閒置了一個冬天的自行車從屋裡推到陽光下,打飽氣,再擦掉上面的灰塵。我計劃靠它到二十幾公里外的紅柳園去探望一下許老三。

    冬天最冷的那段時間,許老三戴著一頂狗皮帽子騎摩托車從紅柳園迎著寒風來到我的院子門口,他捂著凍紅的鼻子在摩托車上用哀求的語調大聲對我說:「我一個人待得心都荒掉了,都快寸草不生了,就想找個人說說話,到我那兒玩兩天去?」我抬頭看了看陰沉的天空,又看了看地上厚厚的一層冰,縮著脖子堅定地搖了搖頭。許老三看到希望落空,嘟嘟囔囔地罵了我一句,一踩油門頭也不回地揚長而去。

    看著許老三的絕望的背影,我想,這麼冷的天乘摩托車跑二十幾公里,和光著屁股坐在冰塊上沒什麼區別。並且,一個人的心荒掉了,除了自己,沒有誰能管得了,心田並不比長莊稼的農田更好種。我沒必要為一件無能為力的事,讓自己在寒風中穿梭。

    許老三走了以後,整個冬天再沒見到他的影子。天氣晴朗時,我偶爾會到房頂上把積雪清除一下,免得雪融時水從屋頂的某個縫隙漏進屋子裡,把白紙糊成的頂篷弄得像被尿濕的床單,顯現出抽像怪異的圖案。在房頂上,我會不經意間抬頭向紅柳園的方向眺望一陣,想一下許老三。我擔心他一個人守在方圓幾十公里唯一的泉眼邊,會不會被冬季潛移默化成一片雪花或一支冰稜,在冰天雪地之間對著晨曦和夕陽,盲目地混雜在覆蓋了整個戈壁灘的冰雪裡,無法辨識。

    我跳進菜窖拿了兩棵白菜放在車簍裡,又從過年時剩下的幾根甘蔗裡挑了一根最粗的提在手中,然後單手扶了車把騎著自行車出了村子。

    陽光很刺眼,但風還很冷,我盡量低著頭把身子縮成一團,以免風把我身上更多的熱量刮跑。路兩邊戈壁上的草仍舊枯黃,遠遠望去密密麻麻一大灘,而走近了只有星星點點,如同躺在床上回憶自己一生的老人,走的時候無限漫長,回想起來卻只是一些零零散散無關緊要的片斷。這些稀稀落落的草東一灘西一堆地生長,和這裡所有的生物一樣,活得無望卻不甘心。

    紅柳園是一個四面透風的盆子,傾斜低窪。四周山頭上積攢了一冬天的雪融化後,滲進地下再從盆底中央的泉眼裡冒出來,沒有可以流動的水道,所有的水只能在泉眼邊聚成一大汪。泉眼四周長滿戈壁灘上少見的蘆葦和青草。天氣變暖後,它們就開始頂著烈日瘋長,日復一日,十幾天後蘆葦就能埋過人,青草也是高至膝蓋。它們整個夏季都在生長,豐盛而翠美。我在草叢中遇過一隻吃草的野兔,被驚嚇後向坡上疾速逃竄,它那副肥頭大耳的模樣讓我幾疑眼花。也遠遠地看到過一群從遠方奔騰而來的黃羊,近二十隻,如歸家的遊子,無所顧忌地跳進水裡一通痛飲後又絕塵而去。我曾經在口渴難耐時喝過裡面的水,又鹹又澀,只一口,想喝水的慾望瞬間消失的無影無蹤。但在方圓十幾公里,這裡卻是野兔和黃羊們僅有的天堂。

    許老三守著這一汪水,有翠綠,有過路候鳥的鳴叫,還有來喝水吃草的野兔和黃羊。我看著這麼一大片的蘆葦和紅柳只為他一個人所有,覺得他簡直活在了戈壁灘的天堂中。

    盆地中央有兩間房子被一條荒廢的砂石路隔開,這就是許老三的工作場所。一間是水泵房,另一間是許老三的宿舍兼辦公室。他每天的工作是按時打開水泵房的門,再按下電鈕,把六十米深處的地下水輸送到十幾公里外的一個礦山裡。

    我把白菜和甘蔗提進他的宿舍,只有他的摩托車橫在屋子中央。我返身走出屋子,繞著房子轉了一圈,仍沒看到他的蹤影。正在納悶,水泵房上傳來許老三睡意惺忪的聲音:「請你的時候不肯來,這個時候,來擾人清夢。」我抬起頭,看見他一臉睡意地從房頂探出的腦袋。

    看到我提在手中的甘蔗,他頓時來了精神,探手讓我遞給他。接過甘蔗,許老三抖落裹在身上的被子站起身來,他竟然是一絲不掛。還沒等我緩過神,他手執甘蔗在屋頂上狂舞起來,踩著自己嘴裡發出的鼓點,不時擺出一個「前腿蹬,後腿弓」的造型。兩腿間的鐘擺隨著他的跳動左右搖晃,看得我眉毛脫落。最後,他用一招「舉火燒天」式高舉甘蔗,側過頭聲嘶力竭地對我大喊:「如果當年的西楚霸王生在我們這裡,估計和我一樣,也只能在房頂上揮干舞戚過過乾癮!」

    說完,他伸手探了一下風向,側身從房頂向下撒了一泡尿。邊撒邊對我抱怨:「你看,這種鬼地方,撒尿都能映出一道彩虹來,總有一天我要遠遠地離開。」

    這句話說完許多年後,許老三還是原地待著,我不知道他在等什麼。我想,他可能真的長荒掉了。

    和許老三在一起沒有那麼多的話,我倆搬了凳子坐在牆根嚼著甘蔗曬太陽,像是吃草的野兔,有風聲掠過時我們就會不約而同地停下來,抬頭看一下遠處的沙丘和紅柳,接著再吃。隨著陽光的移動,我們不停地挪著凳子躲開房子的陰涼。偶爾說上一句,也是答非所問隨意支吾,隨後半晌不再開腔。

    風停了,四周的寂靜開始和我們連成一片,我和許老三握著手中的半截甘蔗看著遠處的山坡和坡上殘破的碉堡,默然無語。我聽到我們心內的寂寞像水邊的蘆葦和青草一樣,在陽光的照耀下瘋狂生長,衝破我們的身體,長過蘆葦和沙棗樹,再越過遠處的沙丘,一路瘋長,直至長滿我們很遠以後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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