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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麗人行》 賞析

麗人行 ·杜甫

三月三日天氣新,長安水邊多麗人。
態濃意遠淑且真,肌理細膩骨肉勻。
繡羅衣裳照暮春,蹙金孔雀銀麒麟。
頭上何所有?翠為匎葉垂鬢唇。
背後何所見?珠壓腰衱穩稱身。
就中雲幕椒房親,賜名大國虢與秦。
紫駝之峰出翠釜,水精之盤行素鱗。
犀箸厭飫久未下,鸞刀縷切空紛綸。
黃門飛鞚不動塵,御廚絡繹送八珍。
簫鼓哀吟感鬼神,賓從雜遝實要津。
後來鞍馬何逡巡,當軒下馬入錦茵。
楊花雪落覆白蘋,青鳥飛去銜紅巾。
炙手可熱勢絕倫,慎莫近前丞相嗔!

【賞析】

  《舊唐書·楊貴妃傳》載:「玄宗每年十月,幸華清宮,國忠姊妹五家扈從。每家為一隊,著一色衣;五家合隊,照映如百花之煥發。而遺鈿墜舄,瑟瑟珠翠,璨?芳馥於路。而國忠私於虢國,而不避雄狐之刺;每入朝,或聯鑣方駕,不施帷幔。每三朝慶賀,五鼓待漏,靚妝盈巷,蠟炬如晝。」又楊國忠於天寶十一載(752)十一月為右相。這首詩當作於十二載春,諷刺了楊家兄妹驕縱荒淫的生活,曲折地反映了君王的昏庸和時政的腐敗。

  成功的文學作品,它的傾向應當從場面和情節中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來,不應當特別把它指點出來,作者的見解愈隱蔽,對藝術作品來說就愈好;而且作家不必要把他所描寫的社會衝突的歷史的未來的解決辦法硬塞給讀者。《麗人行》就是這樣的一篇成功之作。這篇歌行的主題思想和傾向倒並不隱晦難懂,但確乎不是指點出來而是從場面和情節中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來的。從頭到尾,詩人描寫那些簡短的場面和情節,都採取象《陌上桑》那樣一些樂府民歌中所慣常用的正面詠歎方式,態度嚴肅認真,筆觸精工細膩,著色鮮艷富麗、金碧輝煌,絲毫不露油腔滑調,也不作漫畫式的刻畫。但令人驚歎不置的是,詩人就是在這一本正經的詠歎中,出色地完成了詩歌揭露腐朽、鞭撻邪惡的神聖使命,獲得了比一般輕鬆的諷刺更為強烈的藝術批判力量。詩中首先泛寫上巳曲江水邊踏青麗人之眾多,以及她們意態之嫻雅、體態之優美、衣著之華麗。辛延年《羽林郎》:「胡姬年十五,春日獨當壚。長裾連理帶,廣袖合歡襦。頭上藍田玉,耳後大秦珠。兩鬟何窈窕,一世良所無。」《陌上桑》:「頭上倭墮髻,耳中明月珠。緗綺為下裙,紫綺為上襦。」《焦仲卿妻》:「著我繡夾裙,事事四五通。足下躡絲履,頭上玳瑁光。腰若流紈素,耳著明月璫。指如削蔥根,口如含朱丹。纖纖作細步,精妙世無雙。」迴環反覆,詠歎生情,「態濃」八句就是從這種民歌表現手法中變化出來的。《杜臆》:「鍾云:『本是風刺,而詩中直敘富麗,若深不容口,妙妙。』又云:『如此富麗,而一片清明之氣行乎其中。』……『態濃意遠』、『骨肉勻』,畫出一個國色。狀姿色曰『骨肉勻』,狀服飾曰『穩稱身』,可謂善於形容。」前人已看到了這詩用工筆彩繪仕女圖畫法作諷刺畫的這一特色。胡夏客說:「唐宣宗嘗語大臣曰:p『玄宗時內府錦襖二,飾以金雀,一自御,一與貴妃;今則卿等家家有之矣。』p此詩所云,蓋楊氏服擬於宮禁也。」總之,見麗人服飾的豪華,見麗人非等閒之輩。寫到熱鬧處,筆鋒一轉,點出「就中雲幕椒房親,賜名大國虢與秦」,則虢國、秦國(當然還有韓國)三夫人在眾人之內了。著力描繪眾麗人,著眼卻在三夫人;三夫人見,眾麗人見,整個上層貴族驕奢淫佚之頹風見,不諷而諷意見。餚饌講究色、香、味和器皿的襯托。「紫駝之峰出翠釜,水精之盤行素鱗」,舉出一二品名,配以適當顏色,便寫出器皿的雅致,餚饌的精美豐盛以及其香、其味來。這麼名貴的山珍海味,縷切紛綸而厭飫久未下箸,不須明說,三夫人的驕貴暴殄,已刻畫無遺了。「黃門飛鞚不動塵,御廚絡繹送八珍」,內廷太監鞚馬飛逝而來,卻路不動塵,這是何等的規距,何等的排場!皇家氣派,畢竟不同尋常。寫得真好看煞人,也驚恐煞人。如此煞有介事地派遣太監前來,絡繹不絕於途,到底所為何事?原來是奉旨從御廚房裡送來珍饈美饌為諸姨上巳曲江修禊盛筵添菜助興,頭白阿瞞(唐玄宗宮中常自稱「阿瞞」)不可謂不體貼入微,不可謂不多情,也不可謂不昏庸了。樂史《楊太真外傳》載:「時新豐初進女伶謝阿蠻,善舞。上與妃子鍾念,因而受焉。就按於清元小殿,寧王吹玉笛,上羯鼓,妃琵琶,馬仙期方響,李龜年觱篥,張野狐箜篌,賀懷智拍。自旦至午,歡洽異常。時唯妃女弟秦國夫人端坐觀之。曲罷,上戲曰:p『阿瞞樂籍,今日幸得供養夫人。請一纏頭!』p秦國曰:『豈有大唐天子阿姨,無錢用邪?』p遂出三百萬為一局焉。」黃門進饌是時人目睹,曲罷請賞是宋人傳奇,真真假假,事出有因,兩相對照,風流天子精神面貌的猥瑣可以想見了。「簫鼓哀吟」、「賓從雜遝」,承上啟下,為「後來」者的出場造作聲勢,烘托氣氛。彼「後來」者鞍馬逡巡,無須通報,意然當軒下馬,逕入錦茵與三夫人歡會:此情此景,純從旁觀冷眼中顯出,當目擊者和讀者目瞪口呆驚詫之餘,稍加思索,便知其人,便知其事了。北魏胡太后曾威逼楊白花私通,楊白花懼禍,降梁,改名楊華。胡太后思念他,作《楊白花歌》,有「秋去春來雙燕子,願銜楊花入窠裡」之句。「青鳥」是神話傳說中西王母的使者,唐詩中多用來指「紅娘」一類角色。章碣《曲江》詩有「落絮卻籠他樹白」之句,可見曲江沿岸盛植楊柳。又隋唐時期,關中地域氣溫較高,上巳(陰曆三月三日)飄楊花,當是實情。「楊花」二句似賦而實比興,暗喻楊國忠與虢國夫人的淫亂。樂史《楊太真外傳》載:「虢國又與國忠亂焉。略無儀檢,每入朝謁,國忠與韓、虢連轡,揮鞭驟馬,以為諧謔。從官監嫗百餘騎。秉燭如晝,鮮裝袨服而行,亦無蒙蔽。」他們倒挺開通,竟敢招搖過市,攜眾遨遊,公開表演種種肉麻醜態。既然如此,為什麼「先時丞相未至,觀者猶得近前,乃其既至,則呵禁赫然」(黃生語),不許遊人圍觀了呢?為了顯示其「炙手可熱」權勢之烜赫,這固然是個原因,但觥籌交錯,酒後耳熱,放浪形骸之外,雖是開通人,也有不想讓旁人窺見的隱私。「春色滿園關不住,一枝紅杏出牆來」,青鳥銜去的一方紅手帕,便於有意無意中洩露了一點春光。七絕《虢國夫人》:「虢國夫人承主恩,平明上馬入金門。卻嫌脂粉涴顏色,澹掃蛾眉朝至尊。」見杜甫《草堂逸詩》,一作張祜詩。這詩寫出了虢國夫人的狐媚相,可與《麗人行》參讀。浦起龍評《麗人行》說:「無一刺譏語,描摹處語語刺譏;無一慨歎聲,點逗處聲聲慨歎。」這不是說,這詩的傾向不是指點出來,而是從場面和情節中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來的麼?對於當時詩人所描寫的社會衝突到底有什麼解決辦法呢?他即使多少意識到了,恐怕也不敢認真去想,更談不上把它硬塞給讀者。但讀者讀後卻不能不想:最高統治集團既然這樣腐敗,天下不亂才怪!這不是抽像的說教,這是讀者被激動起來的心靈直感地從藝術中所獲得的邏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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