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沙子,還是沙子,漫無邊際的沙子一直綿延到天際。
楚生沿著沙丘起伏的脈絡跋涉,起先,他還能在沿途看到一些半掩埋在沙丘下的駱駝白骨、商旅乾屍,待到後來,觸目所及卻完全是一片黃沙了。
他迷路了,迷路在這沙漠裡。
在沙漠中迷路,就意味著死亡。
可是楚生還不想死,他還年輕。他開始狂奔,向著日落的方向奔去,水分迅速從他體內流失。
落日是那樣遙遠。
最後,楚生終於支撐不住,他渾身無力地倒在沙地上。他趴在地上喘息,象一條狗,他艱難地抬頭看了看落日,落日已經靠近地平線,天色變得黯淡。
忽然,楚生的視線被一樣東西所吸引 ——— 那東西橫斜著、矮壯地生長在黃沙中,就象一隻巨人的手臂。
那是一株胡楊!是的,是一株胡楊。
有胡楊的地方就有水,我有救了!楚生一下從沙地裡跳起,興奮地大喊,力量仿佛重新回到了他身上,他連滾帶爬地朝這株胡楊跑去,跑到近前,楚生看見胡楊枝上綴著星星點點的綠葉,這還是一株活的胡楊!
楚生站在胡楊下,發現後面還有疏落的一大片胡楊林。
而在這胡楊林深處,隱隱可見一角飛簷。
2、
威武的石獅、鍍金琉璃的屋瓦、高大的院牆,雖然這一切都已經殘破不堪,但依然彰顯著昔日的輝煌。
此處竟有如此大的一座莊院,楚生站在莊院外,內心暗自驚疑,莫非是海市蜃樓,或者是強盜的窩點?
站了一會,終究是耐不住饑渴的煎熬,楚生壯著膽子,伸手推開莊院大門,跨過門後倒橫的廊柱,小心翼翼地走了進去。邊走,他邊高聲呼喊:“請問有人麼?”
聲音在空蕩蕩的莊院中迴響,震落了幾縷積在簷角的黃沙,卻是無人應答。
半晌,楚生又喊了聲:“有人在麼?”
這次,身後有低深的聲音回答:“你找誰?”
楚生被嚇了一跳,回頭朝聲音傳來的方向望去,看見一個高瘦男人安靜地站在屋角陰影裡,雙眼幽深地盯著自己。
“我不找誰。”鎮靜下來的楚生抱拳一揖:“小生在沙漠中迷路了,胡亂走到這來的。”
“哦。”高瘦男人簡單哦了一聲,不再詢問,他轉身走進左側大屋。轉身的瞬間,楚生瞧見他身後背著碩大的一個箱籠。
這箱籠大得象一口棺材。
高瘦男人走進大屋,忽然停下腳步遙遙對楚生招手:“外面風大,小哥也進來吧。”
楚生見高瘦男人叫自己,便跟了過去。
大屋內的佈置甚是奇特,中間挖了一個深坑,坑內架著木柴。高瘦男人摸出火刀火石,點燃了火,在坑旁坐下,楚生隔著火堆,尋了塊石頭坐到高瘦男人對面。他舉目四顧,發現在大屋一角還蜷縮著一位男子,這男子戴著防沙的斗笠,瞧不清面目,看情形是在沉睡。
“這位兄弟同你一樣,也是迷路到此的,他十分疲倦,正在休息。”高瘦男人指著斗笠男子,告訴楚生:“算上他,你是這月裡第四個來這的人了。”
“前面兩個也是迷路的?”楚生好奇詢問。
“一個是迷路的,一個是來找人的。”高瘦男人的語調不緊不慢,空空洞洞。
“他們後來呢?”
“後來都走了。”
“走了?”
“走了。”
是,應該都走了,難道還留戀這沙漠不成?楚生自嘲一笑,笑自己愚鈍,笑罷,他又問高瘦男人:“不知道該如何稱呼您?”
“我麼?以前有名字,現在忘記了,也不知道該叫什麼。”
“現在這裡只有你一個人嗎?”楚生見高瘦男人如此回答,料是有傷心往事,他識趣地轉移話題。
“都走了,只剩下我和內人。”
此時屋外吹進一股旋風,把坑內火焰吹得‘劈啪’竄起老高,兩人陷入沉默。
外面的夕陽已完全墜落了,沙漠的夜晚涼得很快,有風聲在屋外胡楊樹林裡盤旋,似女子幽幽的哭泣,又似女子飄忽的笑聲。
良久,高瘦男人見木柴已經全部燃燒,對楚生詭秘一笑,忽然從懷中掏出一把鋒利匕首。
楚生嚇了一跳,以為高瘦男人要害自己,卻見男人轉身打開背後的箱籠蓋子,握著匕首伸入其中用力切割,待他抽出匕首,匕首尖上已多了一大塊肉。這肉似乎還是新鮮的,不時有殷紅的血從上面滴落。
只見高瘦男人把肉用一根鐵?串著,利索地架在火上燒烤。
一會兒工夫,屋內彌漫起一股濃濃的烤肉香味。高瘦男人轉動手上鐵?,閑閑對楚生說道:“長夜漫漫,我們各自講個故事打發時光吧。”
“好啊。”聞著烤肉香氣,楚生咽下喉嚨裡的一口唾沫,高興介面:“我是客人,拋磚引玉先講個。”
3、
“講個什麼故事呢?”楚生攏起手,把身子向火堆靠近了些,微皺眉頭思索。
“就講個真實的吃人故事吧。”他說道。
“蘭州城裡,從前有一姬姓人家,這一家人深居簡出,不愛與鄰居來往。某年,城中小兒總是無緣無故失蹤,官府派出精幹捕快偵查也毫無消息,鬧得人心惶惶。直到有一日,這姬姓人家的親家爺來拜訪,和姬姓家主對坐暢飲。這親家爺是個善飲的漢子,很快就把姬姓家主灌醉了。他飲罷酒,口渴難當,見姬姓家主酣醉如泥,便自己去廚房找水喝。在掀開廚房水缸蓋子的?那,一樣東西赫然映入他眼底。”
楚生說到這,賣了個關子,笑問高瘦男人:“你猜這親家爺看到了什麼?”
高瘦男人手中的肉已經烤熟,他撕下一大塊扔給楚生,也笑著回答:“一定是個蒸熟的小兒。”
楚生接過肉,沖高瘦男人一翹拇指:“厲害,正是一蒸熟的小兒。你說這人吃什麼不好,偏要去吃人。”
“因為人肉好吃。”高瘦男人大口咬下一塊肉,在嘴裡“咯吱咯吱”咀嚼得津津有味。
“我也講個故事。”他嘟囔著說道。
“從前有座莊院。這莊院人丁旺盛,莊主自幼習武,武藝高強。莊主三十七歲的那年,娶了一房嬌妻。他的嬌妻不僅貌美如花,更善解人意、體貼溫柔。”
“莊主愛他妻子,愛到癡狂的地步,並漸漸由愛生疑。”
“他交遊廣闊,總是要出門辦事,於是老擔心妻子獨自在家會有不軌行為,會給自己戴綠帽子。終於有一天,他不堪這種擔心的心理重負,便把妻子縛了,整日背在身上,連出門也攜帶著妻子。”
“世上竟有如此疑心重的男人?”楚生吃驚。
“這還不算什麼呢,他後來覺得就是這般整日背著,亦讓人不安,思索良久,他覺得還是把妻子吃下肚子塌實。”
楚生握著手中的肉,嘴張得大大的,幾乎忘了咀嚼,半晌方問道:“他吃了麼?”
“吃了。”高瘦男人狠狠咬了一口手中肉:“他每日裡吃一塊,就這樣把妻子活活吃了。”
冷風再度從門縫裡鑽進來,吹到楚生後背,他打了一個激靈:“真是驚心動魄的故事。”
“故事還沒完呢。”高瘦男人沖楚生一笑,露出雪白的兩排牙齒。
“他妻子被吃光了肉,卻竟然未死,那副骨架在他背後箱籠中時刻哀哀哭泣,哭自己命苦,哭不能長久地陪伴丈夫。他聽她哭得傷心,便也傷心起來,畢竟,他本是極愛妻子的。於是他問妻子有什麼辦法可以讓他們長相廝守?妻子告訴他,只要讓她也吃些人肉,就可以重新長出肌膚,這樣她便永遠不會真的死去,永遠可以陪著他。”
“他妻子這般說,恐怕已經不是人,而是妖了。”楚生歎息。
“人又如何,妖又如何,都是要寂寞的求生。”高瘦男人瞪了眼楚生,繼續說道:“他猶豫許久,終不忍心看妻子痛苦哀哭,悄悄在一天夜裡,宰了莊院裡的一個夥計,蒸熟了給妻子吃。”
“說也奇怪,他妻子吃了人肉,白骨上果然又生出肌膚,漸漸的又變成從前美貌的模樣。而他看見妻子身上雪白光嫩,竟又忍不住食指大動,又把她給一塊塊吃了。”
“後來呢?”楚生完全被這個奇怪的故事迷住。
“後來?”高瘦男人輕輕拍了拍身後箱籠,說道:“後來就這樣,他不斷殺人給妻子吃,妻子吃了白骨生肌,他忍不住再吃妻子。漸漸地,就把一個莊院的人都吃空了。”
高瘦男人頓了頓,隔著熊熊的火光望著楚生:“再後來,他只能守在那個空蕩的莊院裡,等待偶爾送上門的獵物。”
4、
楚生忽然覺得背後的風好像更涼了些,他又往篝火邊挪了挪,似乎想借著篝火的熱度驅走心中升起的莫名寒意。
高瘦男人不再說話,空寂的夜裡只剩下篝火燃燒的“嗶剝”脆響。
這死般的沉寂讓楚生愈發不安。
他低頭咬了一口手中已經涼透的肉,抬起臉找高瘦男人搭話:“嫂夫人呢?”
“她啊……”高瘦男人笑道,篝火映在他黝黑的臉上,泛起詭異的紅光。
“出來吧,阿英,有人想看你呢。”高瘦男人伸手抽開箱籠蓋子,回頭對箱籠內輕語。
只聽箱籠內響起一陣奇特的爬撓聲,然後慢慢地冒出一個圓圓的白色物體,待這物體全部冒出,卻是一慘白的骷髏頭。骷髏頭‘格格’轉動頸骨,黑洞洞的眼眶周遭巡視了一圈,最後落到楚生臉上,用一種十分柔美的女性聲音開口說話:“官人,這是我的晚餐嗎?”
“當然。”高瘦男人點頭微笑,一指蜷縮在牆角的斗笠男子:“那邊還有一個,我點了他穴道,娘子你亦可盡情享用。”
“謝謝官人。”骷髏頭的頜骨上下張合,語氣甚是歡悅。
“原來你就是那食妻的莊主。”楚生駭然。
“你到此刻才明白,卻是晚了。”高瘦男人嘲謔地回答。
5、
“晚麼?不晚。”楚生忽然鎮靜地一笑。
“我的那個故事其實還沒有講完。”
“哦,後面還有故事?”高瘦男人好奇,他自持武功,這荒涼的沙漠之夜也不會再有人來,倒也不擔心楚生拖延時間。
“姬姓人家食人之事被親家爺揭發後,官府抓捕他們,滿門抄斬,只有一人趁亂逃脫。這人是姬家最小的兒子,他逃竄進沙漠,打算橫渡沙海,逃到對面的大食之國。”
“在出逃前,姬家小兒子還順手帶了一些東西在身上,那些東西都是姬家捕人而食的工具。”楚生眯縫著眼睛,盯著高瘦男人:“其中有一種迷藥,無色無味,可以在神不知鬼不覺之間施放,而一旦中了這種迷藥,就算是大羅金仙也會四肢酸軟、動彈不得。”
“你現在是不是覺得手腳發軟,連小刀也快握不住了?”楚生拍手站起,用力咬了一口手中冷肉。
“我姬家食人無數,此肉一入口,我就知道是人肉,那時我已經暗暗戒備,並趁你不注意偷偷施放了一些迷藥。”
“你……”高瘦男人聞言怒目圓睜,抬起匕首就欲刺楚生。然而一陣酸軟襲來,他手腕抬起數寸便無力垂落,匕首‘噹啷’一聲落地。
“饒你武功蓋世,中了我的迷藥還不是象死狗一般。”楚生得意地狂笑,他繞過篝火,走到高瘦男人面前,一腳把他踹倒。
高瘦男人滾翻在地,他背後的箱籠亦跟著滾翻,箱籠內的白骨骷髏掙紮著欲爬出,卻被楚生一腳踩住頭顱,踩得‘吱吱’亂叫。
“還有你這妖孽,居然也懂得吃人,許多大好人肉被你吃了,真是暴殄天物。”楚生臉現厭惡之色,腳下用力,踩得白骨骷髏又是一陣亂叫。
把白骨骷髏踢回箱籠,鎖好蓋子,楚生拾起匕首,複坐到高瘦男人旁邊。
他用匕首鋒利的刃尖輕刮高瘦男人臉頰,口中喃喃自語:“你吃了不少人,不知道你的肉是什麼滋味?”
“他的肉又酸又澀,還很粗糙。”一個聲音在楚生背後懶洋洋地介面。
“誰?”楚生猛地回頭,卻見一直蜷縮在牆角的斗笠男子已然翻身坐起,正斜倚著牆壁,透過斗笠下的一雙銳眼盯著自己。
“你的穴道解開了?”楚生試探地詢問。
“解開了。”斗笠男子回答。
“你沒有中迷藥?”楚生眨著眼睛。
“沒中。”斗笠男子搖頭。
“為什麼?”楚生疑惑。
“你的為什麼太多了。”斗笠男子伸了個懶腰,抱膝而坐。
“聽了你們的故事,來而不往非禮也,我也講個故事吧。”
6、
“從前有座山寨,裡面只住著姬、虞、葉三姓人家。三姓世交,關係十分好,他們相濡以沫,在山寨中耕讀樵織,自給自足,如同世外桃源一般。”
斗笠男子仰面望天,神情悠然嚮往。
“可是這幸福的生活,在某一年突然結束了。”斗笠男子語氣忽然一變,變得蕭殺。
“那年冬季天空降下百年不遇的大雪,封了山寨出外的道路,三姓人家被堵在山寨裡,他們沒有辦法外出獵食,只能靠些少的存糧維生,艱難熬了百餘日。存糧最後都被吃光了,山寨裡的耕牛、馬匹、家禽也被吃光,就連樹皮和草根亦被食盡。眼看眾人即將餓死,此時,姬、虞兩姓人家瞞著人數較少的葉姓,悄悄訂了一個恐怖的約定……”
“這約定你猜是什麼?”斗笠男子問楚生。
“在今夜,所有的故事不外乎吃人,這個約定大概也離不開‘吃人’二字。”楚生把玩著匕首猜測。
“對,正是吃人的約定!”斗笠男子挺直身軀,憤慨說道:“那姬、虞兩姓人家,竟悄悄瞞著葉姓,訂了個吃人之盟,他們聯手將葉姓人家團團圍住,一舉全部殺害,然後分而食之。其中姬家食幼者,虞家食老者,壯者兩家均分。”
“靠著吸食葉家人的血肉,姬、虞兩姓人家終於熬到大雪融化。待雪一融化,兩姓人家便迫不及待地離去,因為連他們自己也害怕看見山寨裡的血腥地獄模樣,雖然這血腥是他們一手造成的。”
“天可憐見!”斗笠男子長噓一口氣,眼中泛出淚光:“姬、虞兩姓人家怎麼也沒有想到,他們自以為殺光了葉家人,其實葉家卻還有一人未死。待他們一離開,這人悄悄從隱蔽處爬出,跌跌撞撞地也下山了。”
“這未死的葉姓之人下山後,一直跟躡著姬、虞兩姓人家,尋機獵殺兩家人報仇。而他若抓住姬、虞兩家人,回憶家族被屠的慘狀、心中恨之入骨,必烹而食之,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這般過了多年,葉姓之人衰老將死,他殷殷叮囑後代,一定要牢記家族血仇,殺盡姬、虞二姓人家。”
“不,是食盡他們。”斗笠男子咬牙切齒。
“葉姓後人不忘祖訓,從此天涯追殺姬、虞兩姓人家。這姬、虞兩姓人家自從吃了人,也食髓知味,一直有吃人的習慣,留心之下倒也好找。”
“期間,有一葉姓後人為了追殺一虞姓人家的女子,尋到了沙漠中,他偽裝成迷路者,故意投宿到虞姓人家女子所居的莊院,又故意讓虞姓人家女子的丈夫點中穴道,裝做昏迷,以等待時機出手。”
“後面的故事我就不囉嗦了,你已經全部知道。”斗笠男子站起,緩緩向楚生走去。
“虞姓人家的女子已經成妖,待會再收拾她。我們葉、姬兩家的夙仇,一併在今夜了結吧,看看是你吃了我,還是我吃了你。”
“對了。”斗笠男子提醒楚生:“你那迷藥對我無效,因為我們葉姓後人以姬、虞兩姓人家為敵,自然都知道怎麼防範姬家的迷藥。”
7、
夜風越發寒冷了,吹得屋內篝火也明暗不定。
楚生緩緩環視一圈,他看見被自己迷倒的高瘦男人嘴角掛著一縷嘲諷的笑意。
他笑什麼呢?是笑我機關算盡,卻不知黃雀在後?還是笑我雖然迷倒了他,卻一樣要被人吃掉?
楚生忽然也哈哈大笑起來,迎著高瘦男人和斗笠男子詫異的目光,他笑得捧腹打滾。
這世上吃人的人是如此多,我又何必費盡力氣跑去大食,茫茫塵世,我非異類,自可魚藏於眾多的同類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