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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女講故事之鬼樓(7)

  「什麼有型的身體之類的,我並不是很在乎。本來,我觸摸不到含青的身體的確有點遺憾,但是我能看到希望,我死了之後就可以跟含青一起轉世,下輩子我們還是可以互相接觸的。所以,彌留的四個月根本不該算做『最後的日子』,因為死亡僅僅是開始,對麼?我能感到你很用心地為我們好,幫助我們,我真的很感謝你;還有含青,我能感到她想盡辦法想在這『最後的四個月』裡照顧我、對我好,所以她才不惜借了你的身體。但是這樣做尷尬的人是我,雖然我知道含青是以你的身體出現的,可是我總會想著那是你而不是她——假如你是個神憎鬼厭的女人或許我還會說服我自己我只不過是借了個工具在跟含青談戀愛,可你不是,所以有的時候我會覺得某些衝動是因為你的身體——這可真是種不好的感覺,有種負罪感,好像對不起含青了。其實我應該暗自得意是不是?好像一下子天降艷福,可我真的不想那樣,有的時候跟含青在一起到了氣氛非常好的時候,會忍不住撫摸她、吻她,可是卻總是一下子想到那是你,於是又不敢做什麼了。有的時候含青睡了——像現在這樣,你會裝做是她的樣子跟我講話,我知道那是你而不是她,但是我沒有說,因為我不想你們覺得自己的心思白費;但是後來我覺得那樣也不是辦法,我面對你的時候也覺得很快樂,竟跟面對含青差不多——也許不知不覺我已經混同了你們,而且我開始依賴融合了你的性格的含青,或者說是有含青性格的你;可這不行,你畢竟不是她,如果我把你當做她就是對她的不忠。所以,我想這個『附體』還是不要繼續下去了吧,我不想有一天把持不住自己,真的混同了你們,而且,這樣也使你很難受對吧?其實,我只要含青陪在我身邊走完今世這不多的歲月就夠了,有沒有一個實體我並不在乎,我可以期待來世,不是麼?」他的表情很恬淡,也很從容,然後他看向窗外的夕陽,那橙紅色的霞光將這城市染上了一層溫情的光——不錯,我們看著夕陽漸漸落下,就可以期待明朝的旭日了。他說得沒錯,我們這樣費盡心思地取悅他,其實只是一廂情願的想法,真正尷尬的人是他。
  我看著他被晚霞映紅的臉和柔順的、被霞光染成淡金色的頭髮,忽然覺得他很可愛,聰明到了通透的人總是可愛的,雖然有時他們會很極端。以前我只不過把他當作一個殺人犯,現在我倒覺得很喜歡他了。他的一席話終於可以將我從自討苦吃中解救出來了。
  我忍不住伸手摸摸他柔軟的頭髮——像嬰兒一樣柔軟的頭髮,他身體上令人心疼的柔弱和心靈上令人震撼的堅強形成了那麼大的反差——沒錯,死亡僅僅是開始,我不知道該說什麼好,不知道他的來世會是什麼樣子,至少今生,他已經用聰慧活出了自己的感悟。
  「好吧,」我看著他明澈的眼睛說,「就照你說的做吧,一會兒含青醒了我跟她說。」
  「謝謝你。」他微笑著看我,「你真是個好心的仙女。或許來世我會有機會報答你的,把你給我們的愛加倍地回報你。」
  我也微笑,其實以前我一直期盼著誰跟我說我是個好心的仙女,這樣我就會很得意,真的認為自己很好心;但是現在無所謂了,我真的覺得只要他和含青覺得高興就可以了,我的心很平靜,幾乎是從未有過的平靜。
  夏日最後的微光在對面大樓的後面靜靜地照著,打開的窗子反射著流金的射線,空氣裡流淌著青草的香味,柔和的風緩慢地纏繞著每一個人。病房的白牆上染上了大片的金色,我和梁亦知也好似穿上了金色的衣裳。我撥開他臉龐上散落的頭髮,望著他俊美如雕像般的臉和那雙湖水一樣安靜的眼睛,忍不住俯身吻了他一下,房間裡安靜到只有風的歎息,他忽然緊抓住我的手,我能聽到他的心劇烈地跳了兩下,然後,我們分開,他放開了我的手,歸於平靜。
  我們微笑著互相看著,就像兩個默契多年、擁有共同秘密的朋友。
  我知道,含青要醒了,我該和她分開了,該走了。
  天氣漸漸地轉涼了。
  人在無聊的時候會嗔怪時間過得真慢,可是一旦希望時間真的慢點過的時候就發現那日子就如投出的標槍,快而準確地向前飛著。
  轉眼間,人們就換下了夏裝,習慣了涼風習習;再一猶豫,秋裝也逐漸加厚,草兒葉兒都凋零起來。終於,凝重的冬天來了。
  這段日子,含青依然作為一個鬼而存在著,白天躲在醫院病房的櫃子裡睡覺,晚上現身陪伴梁亦知。她也明白了有沒有一個身體是無所謂的,只要兩個人靈魂相吸,就會覺得幸福。我們偶爾會去探望他們,但是盡量不打擾他們,因為在此生他們能夠相處的日子不多了。
  陰間紀年是算陽曆,就是說等到新年一過梁亦知就算是二十歲了,從新年開始,他隨時都可能睡去不再醒來——通常冬去春來是老年人病故的高發期,也是這個道理,到了新年,陽壽就算終結,一般來講彌留的人都撐不過春天。其實,死亡不是一個剎那,而是一個過程。到了新年,梁亦知就算是「正在死亡」了,如果中文有時態的話就可以像英文一樣表示出「dying」的概念。
  瀋陽是一個多雪的城市。寒冷是漫長的。通常一年有五個月都是朔風烈烈。當這個城市這個冬天的第三場雪飄落的時候,新年的鐘聲響了。
  陽曆的新年不如春節那樣令中國人重視,但是人們不會放過任何一個有理由尋歡作樂的日子。好似一夜間人世上所有的霓虹都在我們身邊點亮,映著房屋頂上的積雪畫出流光溢彩的弧線,五光十色的晶瑩反光使周圍的世界成了一個玻璃盒子;盒子裡充塞著面有喜色的人和穿梭拉客的出租車,每家飯店都爆滿,各種娛樂場所流連著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孩們和拚命討好女孩們的男孩們。瀋陽是有鞭炮管制令的,但是節日裡嚴肅的管制也會鬆動。夜幕中,有人點起了煙火,很快,整個城市熔化在絢麗之中。
  曾經看過一部漫畫《2076》,漫畫中的「非」選擇了滿天煙花的新年離去,不知道是不是總有人喜歡乘著煙花虛幻的燦爛而消失。我獨自漫步在人來車往、笑語晏晏的街頭,仰頭注視著漆黑的蒼穹中綻放的的美麗,突然接到宇暉的電話,說梁亦知快要不行了。
  街上根本打不到車,每到節日這個城市的出租車就好像全都提前被人預定了一樣。正當我暗自著急甚至想要不顧人類的想法用翅膀飛去的時候,雷帝開著輛不知從哪兒弄來的桑塔納出現在我面前。
                 
  醫院裡比平日更加安靜。很多病人都被家屬接回家過新年了,走廊裡散發著淒涼的味道。
  可是當看到梁亦知和呂含青,我那種關於「淒涼」的意象竟消失了。
  他們滿足地微笑著。
  梁亦知已經失去了說話的力氣,他只靜靜地躺著,臉上掛著笑容,並且緊抓著虛無的含青的手;含青沒有哭泣,對於他們來講這不是死亡,甚至不僅僅是解脫,而是新生的開始。
  含青喃喃地說:「好的,我們就這樣手牽著手,一直不要分開,哪怕是來世,我們一定也會牽手走完,對嗎?就算喝了孟婆湯,什麼都不記得了,但我們還會認出彼此,還能感受曾經牽手的感覺,對嗎?」
  梁亦知閉了一下眼睛,算是同意吧,他連點頭的力氣都沒了。
  心電圖越來越微弱,我們面前的空間再度打開,嚴峻駕著馬車出現了,車上還載著一個人,那是梁亦知前世的接引人莫無言——只要接引人沒死,那麼他曾經接過的鬼無論轉了多少世都是歸他管的。
  嚴峻身著黑色嵌金錦緞朝服,亂頭髮也束在了朝冠裡,一臉嚴肅,冷峻的臉上看不到一絲笑容;這個時候他是做為閻王的身份存在的,而不是我們的朋友。
  「我們提前趕來了,」嚴峻發話了,「天使們還要過半小時才趕得到,如果他們來了,一定會把呂含青送到天上,這樣他們又不得不分開,所以我來接他們;而且,他們倆可以在我那裡優先投胎;快走吧,趕在天使來之前——他們倆連冥府快車都不用趕了,坐我的車走一程。」
  我感激地對他笑笑,雖然他擺出冷面無情的樣子,但畢竟,還是我們熟悉的嚴峻。
  梁亦知最後睜了一下眼睛,他的眼光慢慢地從雷帝、硃砂、嚴峻、莫無言、宇暉和我的身上流過,好像要把我們每個人都記住;然後,他的眼神還是落在了含青身上,他們相視一笑,梁亦知閉上了眼睛,緊抓著含青的手蕭然長逝。
  他蒼白的臉漸漸地變得蠟黃,沒有了一絲光彩和人氣,我知道,他的魂魄已經離身了。慢慢地,一個幽藍、透明的人型軀體從那個失去了熱量的身體上飄起來,幻化成了梁亦知的形象,飄蕩在半空;含青欣然迎上去,她也變得幽藍透明,他們手牽著手,變成了兩個飛騰的靈魂。他們看著我,一齊對我一笑,梁亦知的魂靈說:「再見了,好心的仙女,我們來世會再見的。」
  就像要送親人遠行。
  那感覺是莫名地感動,有點悵惘,但是知道他們還會回來,所以,又有點期盼。死亡僅僅是開始,那真的並不可怕,因為他們總在某個空間生活著,就像我們希望的那樣。
  莫無言拉開馬車的門,兩個靈魂飄了進去,車門關上了。嚴峻和莫無言坐到車上,沒說一句話,「冥府八駿」長嘶起來,然後,轟隆隆地,車子漸行漸遠,終於,嚴峻的結界收起來了。
  窗外的煙火愈發燦爛明艷,就連流星都沒有那樣的光彩。它們飛旋著、噴濺著,用盡一生窮盡絢麗地開放這一次。
  我的心裡一片空明。
  病房裡依舊很安靜。
  好久,我才發現,我一直抓著宇暉的手。
  我突然流淚了。
  眼窩裡一熱,就有種久違的液體流了出來,眼睛不再乾澀,潤潤的。
  心,還是靜靜地。
  我抬頭望了望宇暉,他看到我的眼淚很驚異。我忽然摟住他的脖子,用前所未有的熱情給他一個長長的吻——能夠在某一世彼此牽手而不分離是多麼地幸運。
  我們在煙花的映照下相吻,全然不知雷帝和硃砂是什麼時候離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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